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一枚枚虚幻的棋子从棋盘上生长起来,连片成势,相互交缠着攻击不休。然而这样自己和自己下的棋,无论成败、都索然无味。
小小的手指叩在棋盘边上,却有些落寞的意味。纯黑的眼眸抬起,看着一边水晶更漏里凝固的白沙——虽然此间的时光被凝固,神依然知道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自从怀仞踏出离天宫,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这中间没有冰国人再度进入离天宫——或许是怀仞离开时设下了结界,让那些冰国贵族无法进入这里。而六长老,则去了空寂之山镇压遗民起义,所以才导致无人可以进入九重门后的深宫、来侍奉她左右。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无法得知任何关于怀仞的消息。她试过种种方法:冥想,推算,可一切都显示着虚无——甚至动用了水镜,居然还是看不到他的踪迹。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云荒的天地之间,居然还有神无法得知的事?
长久沉吟着,神纯黑色的眼睛里陡然有空茫的感觉——这个云荒……这个她曾一手造出的云荒,上面所有的人和事、已经越来越不由她掌控了。神袛的力量终究有限,何况恒久的时光中,这个天地之间损有余而补不足,她已经越来越感到疲惫。
唯一陪伴她长在的只有哥哥,自从天地初开起就和她相依为命。可这个她在天地之间唯一对等的、可以相互理解交流的同伴,却最终站到了她的对面。……也不知如今怎样。
一念动,神瞬间就出现在的玉石雕像边上。
神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袛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仰起脸,注视玉石雕刻的孪生兄弟的脸——忽然间,神的脸色变了!
开天辟地以来、这样震惊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神袛的脸上。
“哥哥?哥哥?”不可思议地轻触着玉像冰冷的脸,黑色的瞳子里交织着震惊和颤栗的光,然而那个巨大的雕像依旧没有表情,英俊的脸上、金钻镶嵌的双眸璀璨夺目,和女童的黑瞳对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神袛捧着雕像的脸,震惊地低语,右手微微颤抖。
三百年前,御风带给她的已经是罕见的意外——而三百年后,怀仞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低语中,离天宫最后一道门轰然洞开。忽然有异常强大的力量如风暴席卷而来,将九道宫门瞬间一起粉碎——只是一个刹那、九道非天结界居然一齐破碎!
外面刺入的阳光让神袛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到日月的辉光了?出了什么事情?这几个月内,外面必然风起云涌,然而,难道这么快冰国国内也发生了变动?连帝都也不安稳了?有谁……有谁居然能举手之间破去了这存在了三百年的结界?!
“吾皇万岁!”
门轰然洞开,阳光将一个身影投在地面上,长长地直指九重门内——而那个伫立在高大穹门底下身影两侧的,是无数匍匐在地的官员、将军和神官,密密麻麻跪在御道两侧,一直延伸到九重门的最外面。
那个唯一站立的身影转过了头,静静凝视照离天宫第一道宫门内矗立的巨大神像。
金色的夕阳映在他金色的眼眸里,焕发出刀剑上特有的光感——然而璀璨眼眸的深处,却是隐隐有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颜色。
“怀仞。”看到来人转头的刹那,神低低脱口,难掩震惊。
虽然已经换上了高冠玉带,一身人间帝王的装束。然而帝袍下依然是那件金甲,甚至手上握着的不是权杖和玉玺,而是那把淡金色的光剑——握剑打开离天宫第九重门的,居然是已经成为人间帝王的怀仞。
那样快的速度……以及那样巨大的杀戮力量。
“我不止是怀仞。”没有理睬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臣民,随手封闭了大门,新帝王抬头仰望着虚浮空中的创世神,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神,你错了。”
神,你错了——这样一句话,居然从一个凡人嘴里吐出。
创世神霍然回头,注视着这个归来的男子。
“你把我哥哥给杀了?”手心里依旧捧着雕像冰冷的脸,神袛漆黑的眼睛却是看不到底,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你去空寂之山破开封印,趁机把我哥哥杀了?”
“神,你又错了。”新帝王微笑起来,然而这一次他口唇没有翕动——巨大的玉像陡然开启了冰冷的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传达,“我并没有杀破坏神。”
在看到掌心雕像开口说话的刹那,神袛再度震惊地脱口,飘出了三尺,凝视。
不错……已经悄然变了。在她刚出门抬头看时,就注意到孪生兄弟的雕像发生了奇异的改变:原来那张脸不知何时慢慢变幻,换成了另一张新的、熟悉的脸——那是怀仞的面容。
怀仞的面容,居然奇异地出现在了破坏神雕像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离天宫内这神圣的玉像如同活了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我并没有杀破坏神,”雕像缓缓开阖着唇,微笑着,吐出一句话,“我就是破坏神。”
巨大的石像忽然动了起来,玉石的手臂举起,缓缓抱住了虚空中的创世神。金色宝石镶嵌的眸中,流动着光芒,注视怀中黑瞳的女童:“我就是你哥哥。”
“怀仞!”神陡然明白过来,脱口看向地上那个高冠博带的新帝王,“是你!是你把——”
然而,即使神、也有不知道如何表述的时候,女童怔怔看着那个石像嘴里吐出怀仞的声音、看着巨大的双臂抱着她,黑色的双瞳因为震惊而雪亮。
“我的确是怀仞,是御风,”悄然改变了面容的魔之右手慢慢说着,巨大的手掌平举着,将女童捧在手心,收回脸颊边,金色的眼眸是温和没有杀气的,“但我同时也是魔之右手,破坏神——你唯一的孪生兄弟。”
冰冷的唇轻轻触着女童黑色的长发,吐出静默的声音。
“怀仞……”终于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神袛忽然从那只巨手中消失,下一个刹那就出现在地面上,猛然出手、狠狠扇了帝王一个耳光,“你居然作出这样的事!”
“嚓”,小手上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巨大石像的脸颊陡然间爆裂开来,粉尘簌簌。
漫天的玉屑中,新帝王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然而有奇异的力量蔓延着、让那个痕迹迅速地变淡消失。怀仞轻轻摸了摸脸,金色的眸子里有奇异的笑意:“神,你再也无法奈何我。”
帝王俯下身去,抱起那个孩子,他的手上、似乎有足以和神袛对抗的力量,微笑着喃喃:“我比三百年的御风长进了很多吧?……我不会去再度囚禁破坏神,或者释放他——我要自己成为破坏神。我要与你同在。”
“怀仞。”神漆黑的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光,凝视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是的,你说对了——三百年后,你哥哥已经失去了‘形体’,”新帝王眼睛里有深而冷的光,和女童漆黑的眸子对视,隐隐有笑意,“所以,我打开封印、跃入地宫,给了他新的躯体——或者说,我是将他同化在我体内,从此与我同在。”
“怀仞……”神喃喃脱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熟悉的眼睛——混和着哥哥、御风、怀仞的一切特征,穿越了所有时空。
“真是疯了啊……比御风还要疯。”神袛的手触摸到那双熟悉的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你……将哥哥融在了体内?这不可能……这完全超越了一个‘人’的限度。”
“是。凡人无法和神同在——御风已经试过了,”怀仞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光,忽然低下头轻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我要成为破坏神——我只有成为破坏神。我想与你同在,一起守望着天地的尽头。我想知道什么是永恒。”
神袛忽然长久地静默。凡人生生不息,神袛明明灭灭——而神又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御风,或者怀仞,我也不能告诉你这**间的奥义啊。
女童忽然苦笑起来,用小手轻抚那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多么令人颤栗的眼睛——一个人的躯体里、有着魔的特质;或者说,一个毁灭一切的魔、却有着人的灵魂!那样的激烈对比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甚至超越了作为创世神的她所能创造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
原来,人心幻化出的极致瑰丽、竟能一至与此。
“将破坏神拥上帝位——多么可笑的事情。”创世神黑瞳中交织着复杂的光,缓缓冷笑起来,转头看着密闭的宫门,“那些我所创造出的子民,居然作出了这样的事情。”
将魔之左手拥立为云荒帝君,不啻于将人世交由毁灭的力量来控制!她的孪生兄弟唯一的力量来源、便是毁灭和杀戮——那是魔的本性,无可改变。即使同时兼具了御风和怀仞的力量,以人性的善与真来控制杀戮**的抬头,又能压制破坏神的本性多久?
“放心,在还能控制住那种毁灭**之前,我会尽力让云荒平安——也让你慢慢恢复力量。”新帝王的眼睛里没有杀戮之气,抬头凝望着那座巨大的孪生神魔雕像,吐出缓慢的语句,“你说过……真正的繁荣,会同时提升两方面的力量,不是么?”
神微微颔首,不语。
“那么,”新帝王的手轻轻抱起了女童,转身面向那巨大的雕塑,“让我们试着来达到这个平衡吧,不管那个平衡能维持多久——我想看到你最美那一刻的样子。”
“……”女童黑色的瞳子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眼睛深不见底。
“你无法离开我,就像天和地永远无法分离。让我们一起来守望这个云荒,直到沧海桑田。”帝王金色的眸子丝毫不退缩地和她对视,静默地回答——那一瞬间的沉默,不知有多少狂风巨浪般的心潮汹涌而过。
许久许久,女童终于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新帝王的脖子。
一夜之后,离天宫巨大的宫门轰然洞开。
御道两侧匍匐的官员、将军和神官惊讶地看到新帝王抱着一个女童站在穹隆下——女童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神色变化。然而每个人在接触到那双纯净之极的孩子的眼睛后,都有说不出的心惊。
“创世神!”大神官刹那认出了帝王臂弯中那个孩子的身份,颤栗地伏地不敢仰视。
所有臣民在震惊和敬畏中伏倒在地,通往离天宫的御道变成了一条装饰着各色官员服饰的河流。河流的源头上,金色的新帝王抱着黑瞳的女神静静而立,刚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的朝阳在他们身上幻化出炫目的色彩,宛如神袛。
“太阳。”多少年来第一次仰头看着天空,女童嘴里吐出了叹息。
“神,你能看到未来么?”新帝王望着天地尽头,嘴角忽然有莫测的笑意,“你同样也能看到,是不是?”帝君的手,指向茫茫镜湖的彼侧,声音是空茫得接近永恒:“你看到了么?那里,将会矗立起一座通天彻地的白塔——一个司掌破坏力量的君王,暮年时留下了最伟大的创造;而白塔之下,相对的守护之力、将会结成另一个虚幻的帝都。而北方的尽头啊……神,北方的尽头,我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一切终归有尽头,伟大的帝国也是同样。”
漆黑的眸子随着帝君的手转动,然而即使看到了一切,创世神的眼睛却没有丝毫表情:“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不知道你和我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之间。”
“不,我们必将存在。”新的帝王同时抬头仰望着崭新的天空,不自禁地提高了语声,“日出的时候我们拥有这片土地,而我们也将拥有它直至最后一颗星辰坠落。”
那样冷定而压倒一切的语句,让脚下匍匐的臣民不自禁地悚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由近而远的呼声响起,如同一阵风暴传向天际。
然而那样的欢呼声中,唯独神的眼睛是静默的,凝视着一侧帝王英俊冷酷的脸,黑眸中有掩不住的担忧——杀戮和毁灭的天性,就如埋藏在深心中无法挖出的种子,人世的权欲诱惑着它,时时刻刻想要抬头——不知道它何时就会冲破坚固的土壤、长成恶毒的藤蔓?
“如果星辰都坠落了,”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孩童的眼睛注视着帝王,轻轻反问,“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
“还有你和我,”然而那样深远的问话,换来的却是如此凌然的回答,“与日月同在。”
“不,在最后一颗星辰坠落前,我将与你一起‘湮灭’。”女童的眼睛慢慢凝聚,开阖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话语,居然有静默的杀气蔓延,“我将在平衡倾覆之前、将其彻底终结。”
“那就守望着我,”新帝王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出了笑意,那样的笑意让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话只是故意的挑衅,“在我拔出这把剑之前,请守望着我。我的神……我的皇后。”
“吾皇万岁!”两人的对话里,依然伴着四围山呼海啸般的欢颂声。
新帝王俯瞰着丹阶下密密麻麻的臣民,陡然伸臂,将怀中神袛高高抱起,在朝阳的光辉中振臂大呼:“神后万岁!”
神后?——那么,相对的、刚登基的帝王,便是魔君么?
然而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狂热的情绪弥漫了全场,所有人在没有回过神来之前就顺着帝君的意愿重复高呼:“神后万岁!神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阳如血,将云荒天地间的所有笼罩,只有欢呼声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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