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言十岁时他妈就跑了。
其实他是知道她要走的,毕竟那天晚上她给他做了好多吃的,光荤菜都有好几个,要知道平时在他家饭桌上是从不见肉的。
这女人性子泼辣,教训靳言时总是拧着他耳朵骂“小兔崽子”“短命崽”,气急了也会动手削他几下。那天她对靳言却格外温柔,靳言数学考了个位数她都没揍他,吃饭时还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
靳言被他妈弄得毛骨悚然,嘴里叼着一根小白菜也顾不上吃,抬起头傻里傻气地问:“妈你咋了?”
他妈把他的头按下去,不耐道:“吃你的饭。”
眼眶却红了。
靳言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人一点也不傻。
晚上他躺在床上根本没睡,尽管他妈放轻了手脚靳言也听出来了她在收拾东西。他没动,只是睁着眼睛盯着那泛黄满是裂缝的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流个不停,没一会儿就打湿了枕巾。
后来外面那窸窸窣窣的动静没了,脚步声停在了他卧室门外。
靳言不敢发出声音来。他使劲嘟着嘴,嘴巴顶到了鼻尖上,五官挤在一起,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样子滑稽又可怜。
他想,快走吧,走了就不会挨打了,走了就不用躲那些追债的了,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他妈好像听到了这些声音似的,终究没进来看他一眼。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外响起了落锁的声音。
直到这个时候,靳言才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
没人应他。
以后也不会有人应他了。
靳言仰着头嗷嗷大哭,他知道,他没妈了。
等靳言他爸回来已经是好几天后了。
这男人满身酒气,嘴里一直在骂骂咧咧,靳言一看就知道他又去赌钱了,且又输了个精光。靳言怕他怕得要死,躲在墙角不敢出声,男人盯着他恶声恶气地问:“你妈呢?”
靳言气都不敢喘,摇了摇头。男人红着眼在屋子里搜寻一通,发现老婆跑了以后,暴怒地砸了家里所有东西,又把靳言抓过来揍了一顿。
靳言被打得哭爹喊娘,左邻右舍也没人敢来帮忙。
又跟着他爸过了一段时间,靳言也跑了。跑了的原因是,他爸开始吸毒,毒瘾发作的时候,差点提刀把他砍了。
靳言没有人可以依靠,辗转几次的搬家躲债,他家早就跟以前那些亲戚断了联系。他年龄太小又找不到工作,一分钱也赚不到,只能在大街上流浪。
刚开始还好,靳言翻翻垃圾桶还能找到吃的,睡就睡在天桥下,纸箱盖着一个晚上也能挨过去。等到入冬后就不行了,到处都是冰冷的,冬风刮在身上跟刀片割似的。
靳言还记得,他遇到白昊的那天,是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当时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上裹着好几件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破衣服,手上全是冻疮,十根手指肿得像香肠。
他到街上时天色还早,路上都没几个人,倒是几家早餐店卷起了帘门准备开始做生意。包子铺的老板把蒸笼推出来,一揭盖子,大肉包一个挨着一个,腾腾的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靳言站在旁边,看得两眼发直,口水都快顺着嘴角淌下来。
那老板察觉到他的视线,狠狠瞪了他一眼,手还往外挥了挥:“去去去,一边儿去。”语气神态像赶只狗。
靳言撇了撇嘴角,拖着脚步离开。又勉强在大街上寻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倒在一个小巷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天上突然开始飘起雪花。
靳言睁着眼睛,看它们轻轻柔柔地落下来,落到他的睫毛,鼻尖,嘴上。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虽然他也不清楚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但他知道,要是在这里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周围人来人往,靳言听着身边一个个匆匆的脚步声,慢慢地闭上眼睛。在他彻底失去神智之前,他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了自己身前。
回忆到了这里,靳言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白昊,哪怕看不清他的五官,也不记得他当时是什么表情,但是那个模糊的身影,就这样烙在了他心里。
白昊救了靳言,不但把他送去医院治疗,还把他带回了家。
家里的保姆叫白昊少爷,靳言也跟着她学,天天围着白昊叫少爷,其实当时他也不知道,少爷是个什么意思。
白昊家里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长辈。靳言也不问,白昊给他吃的,他就吃,白昊没开口,他也不会乱翻东西。直到有一天,白敬和李书意来了,靳言当时在花园里啃鸡腿,看到他们吓了个半死,他还以为他们来,是要把他赶走的。
结果跟他想的不一样的是,他不但没被赶走,经过李书意的安排,他还重新上了学。
从此以后,白昊上学,他也上学,白昊回家,他也回家。然后两个人一起吃饭,饭后白昊做功课,他就在一边自己玩,白昊写完了,就会教他写他的功课。
他们每天都会待在一起很久很久。
对靳言来说,经过那样一段流浪的生活后,最让他感激的,不是白昊救了他的命,而是他给了他一个家。
靳言靠着墙,嘴角微微扬起,手指在那信封上轻轻抚过。
每次想到白昊,他都觉得自己胸口好像装进了一个太阳,暖融融的,莫名地就会开心起来。
夜越来越深。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一辆车子慢慢开了过来。
靳言是坐在屋子侧面的护栏前,刚好在背光处,他没看清车子里的人,里面的人自然也看不见他。
那车停在了房子前,靳言认了一下,不是白昊的车。他还在有些疑惑,白昊就从副驾驶那边下来了。
靳言猛地站了起来,嘴角的笑容扩大,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见驾驶位又下来一人,是宋思乐。他走到白昊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白昊点点头转身往里走,可是还没走几步,白昊又被叫住。
然后,靳言看到,宋思乐走至白昊身前,凑过去吻住了他。
白昊没有拒绝。
他抬起手,按在宋思乐后脑勺上,两个人吻了许久。
靳言呆呆地看着他们,手里的信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
等到宋思乐开着车走了,白昊走到门前,靳言才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白昊看到他,皱眉问:“你怎么过来了。”
靳言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样子,他答:“少爷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我来送你生日礼物。”说完了,他伸出手来,这才发现信封已经不见了。他手忙脚乱地找了一下,又跑回刚才的那个角落,在地上捡起信封,有些慌张地跑回来递给了白昊。
白昊不耐地看着他。
靳言结结巴巴地道:“少爷……祝你……祝你生日快乐。”
白昊接过信封,什么也没说。
靳言却也不动,好半天他才低着头问:“少爷,你和宋少爷为什么……”
白昊眼里闪过一丝难堪的情绪,他打断靳言的话问:“你看到了?”
靳言点点头,却还是把头垂得低低的。
白昊的手慢慢握紧,冷声答:“与你无关。”
靳言这时抬起头来,白昊才看到他脸上有泪。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觉得不够,又狠狠抹了一下:“我看到你们……我这里……”他按了下心口,“我这里好难受。”眼泪不断涌上来,靳言看不清白昊了,他傻愣愣地问,“少爷我……我是不是喜欢你啊?”
靳言从来没考虑过他对白昊是什么感情,因为他所有的感情都在白昊身上。
哪怕他李叔打趣他时他也会觉得害羞,但是他从不去审视分辨那些感情是什么。
反正只要白昊好就行了。只要他开心,他过得好,无论他做什么选择,靳言都会跟随他。
可是靳言没想过,爱情是不一样的,爱情有嫉妒,还有其他感情所无法比拟的独占欲,所以他现在才会这么难过。
白昊有些愕然地看着靳言,看他眼里的泪水转来转去就是不肯落下来,半晌他才哑声回答:“不是。”白昊避开靳言的视线,不悦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转过身,背对着靳言道:“你走吧,以后没事也不要来找我。”
说完了,他就径直进了门,没再看靳言一眼。
靳言没有像以往那样追上去,他在路灯下站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白昊现在会这么讨厌他。他也知道流泪是很懦弱的行为,可是他快把自己眼睛揉烂了,也没能阻止泪水落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靳言才拖着脚步离开,走几步,又会回头看看。
白昊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烦躁地松了松领带。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而这种不解又加深了他的烦躁,像是恶性循环。
白昊想,他没错,他有什么错?他跟宋思乐在一起怎么了,难道还要顾及靳言?靳言算什么?如果不是自己把他捡回来,他早就被冻死了!如果不是自己把他捡回来,他现在能跟着李书意过得这么逍遥自在?
脑子里的念头杂乱无比,各种吵闹的声音在喋喋不休。
白昊烦躁得连坐也坐不下来,猛然间看到桌子上的那个信封,他拿起来动作蛮横地打开,又用力往外抖了抖,然后,一张照片轻飘飘地落了出来。
瞬间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
白昊就像被定在了原地似的,甚至连眼睛也没敢眨一下。
照片上的女孩大概十五六岁,五官柔美,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裙,站在花园里,有些羞涩和紧张地看着镜头。
照片很老了,老到都泛黄了,几乎每一处都留下了时光打磨后的印记。
白昊憋着气,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拿起照片,手抖个不停,眼角都是红的。
那是他母亲。
白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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