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喃喃:“这……”
山枢眉头也蹙起, 表情有些古怪。
并没有人为他的提议而欣喜,孟欢不解:“怎么了?”
山行:“就是……怎么说呢……这个……”
蔺泊舟眼疾虽是满朝文武人尽皆知的事, 但外人从未见过他失明时的模样。蔺泊舟自认失明丑恶, 犯病时从不在人前出现,偶尔出行,下人都要回避。
他的高傲,让他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和示弱。
而孟欢让他出门看灯会, 那可是灯会!灯会!!人挤人!!!蔺泊舟眼睛失明, 会被多少人看见!
孟欢反应过来:“我……我……”
他顿时跟蔫了的小白菜一样, 无比的沮丧, 唇瓣情不自禁往下撇:“我,就是想, 王爷平日只在王府和皇城两头打转,好不容易休息, 可以出门多看看,就没有那么闷了。”
蔺泊舟一个007铁血打工人,一个人养活王府, 撑着朝廷, 孟欢看着心疼。只想带他去玩玩儿,没考虑这些, 孟欢难受极了:“既然如此, 那就算了。”
听到这句话, 蔺泊舟放在袖中的手垂在身侧,本来攥紧, 此时细长的手指微微松开。
少年声音里是对他的柔软和善意, 不是孟欢想去看灯会——
——而是, 孟欢想和他一起去看灯会。
是这个人, 认为自己过于沉闷劳累,想给他黑暗的世界增添更多色彩。
蔺泊舟的心里有一层厚茧,层层包裹,将他保护起来,但同时又让他沉闷和厚重。现在有个人站在外面,探指轻轻敲着,问:“你能跟我出去玩儿吗?”
那双手,柔软无比,好像能把自己牵出去。
静默。
亭子里暂时没有人说话。
山行知道蔺泊舟不可能出府,但他直接拒绝老婆一定很尴尬,连忙开始转动脑筋:“啊,其实,王府里也可以点灯笼。再说,太医也嘱咐王爷静养,不能到处走动,王爷倒是想出府,但也没法子——”
他身旁,响起蔺泊舟的声音:“嗯。”
山行:“嗯?!”
嗯什么嗯?
孟欢也转目:“看灯会吗?”
蔺泊舟微仰起头,如果他的眼睛没有被白纱覆盖,孟欢一定能察觉到那双狭长微眯的眼中,眸仁敛着的沉静微光。
他说:“嗯,看灯会。”
-
蔺泊舟说去以后,下人们连忙准备出行,摄政王的安危是重中之重,不过豪华车辇、数百侍从,却被他淡淡一句话打了回来。
见过摄政王面容的人极少,蔺泊舟走入百姓中,未必有人能认出,可若是带着王府护卫出行,闹出的动静就很大了。
要清场,清散街道的人员,十分扰民,灯会也只会变成他一个人的灯会。
这就没意思了。
偶尔,他也想放下摄政王这个身份,出门只是走走。
于是,下令让王府护士穿便衣,隐匿在他背后的人群中,就此出游。
“先吃晚饭出门,还是出门吃晚饭?”蔺泊舟说,“欢欢来王府这么长时间,也就外出两次,要是喜欢,为夫可以陪欢欢到处走走。”
隔着两步远的孟欢望着他,悄悄抿了抿唇。
蔺泊舟愿意出府,是为什么?
因为自己的提议?
孟欢并不想看见蔺泊舟出府以后,不适应,或者被人看见,受到嘲笑。
孟欢希望他可以尽量舒适,想了想,说:“王爷要是不愿意就不去,不用因为我有什么负担,灯会,什么时候都可以看——”
“也不是,”
蔺泊舟开口音截断了他的话,换做以前,他失明时躁郁厌世,几乎很难从他绷紧的唇角窥见一丝笑容,有的只有不耐,阴郁和森寒。
现在,他语气却像是释去了什么,也平铺直叙:“我想和你一起去。”
“……”
凉风吹起他耳畔的白纱,伴随着发丝,向后轻轻飘扬,他肩头压着的许多东西,此时似乎短暂地卸了下来。
孟欢心口安静了一会儿。
但接着,有什么东西怦怦乱跳起来,不断扩大回响,混着夏季的燥热感,成为耳朵里无法忽视的声音。
他启了启唇,说:“喔。”
走近,轻轻牵着他的手,柔软的五指,和他修长分明的五指抵拢,蹭了蹭。
“那我们走叭。”
-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璀璨的灯火随着日薄西山,亮色逐渐升起,形成一条绵延的灯火长河,沿着城池流动,而灯笼的形状各异,争奇斗艳,晃得人眼前升起微微的眩晕感。
孟欢走在街道,轻轻牵着蔺泊舟,时不时东张西望。
“哇,这个糕点看起来好不错!”
“嗯。”
“哇,这块玉石看起来很漂亮!”
“嗯。”
“哇,这只瓷瓶摸起来也太滑溜了。”
“嗯。”
孟欢边走边碎碎念,蔺泊舟跟在他身侧,手指微微攥紧,有一瞬间对周围突然涌入的纷乱嘈杂的动静感觉搅扰,蹙眉,难以抑制地升起烦躁。
可掌心牵着他的小手,十分柔软,与其说是牵他,不如说是被牵,但又尽力用小心勾巴勾巴他,好像抓的很紧。
路边有许多卖熟食的摊子,还有糕点和糖酥的,孟欢买了一块,回头,见蔺泊舟双眼被白纱覆盖,眉头却微微锁着,似乎有点儿无所适从。
他生的俊美,孟欢也是不赖,一对璧人站在街道,而蔺泊舟又覆着白纱,旁人多看几眼,不觉有些议论。
“怎么回事?”
“他看不见吗?”
“白瞎了,生的这么俊美的郎君哎。”
蔺泊舟闻言,牵着孟欢的手微微合拢。
一股压紧感拢上手指,社恐人孟欢知道他夫君有些介意了,鼓起勇气瞪嚼舌头的人,示意“不许看!”
然后,将咬过一口的肉油饼送到他唇边,“王爷,尝尝,这个好吃。”
蔺泊舟闻到了油猩味。
除了在膳所,蔺泊舟平日过午不食,从来不在人前吃东西,抵着他手:“欢欢自己吃。”
孟欢声音一下子就委屈了,破大防了,郁大闷了,生大气了:“怎么我给你东西都不吃啊。”
我愿意把我爱吃的东西分享给你,这是多么深沉的感情!多么真挚的热爱!多么体贴的关怀!
可蔺泊舟居然不吃!
离谱!
见孟欢气得都要跺脚了,蔺泊舟本来有些端着的心态放松,唇角莫名牵出一点儿弧度:“欢欢——”
孟欢靠在他耳畔,轻声说:“吃吧,没人能认出你的,不用担心啦,再说现在天黑,就更加看不清了。”
蔺泊舟眼前一片黑暗。
但同时能察觉到孟欢在耳畔的气息,轻轻的,暖暖的。
他敛眉,下一刻,肉饼的香味再次到了鼻尖:“咬一口,咬一口,小小咬一口也行,呜呜。”
他老婆撒娇了。
蔺泊舟垂眸,端正斯文地抬起袖子,挡住其他人的视线,然后……咬了一口肉饼。
孟欢期待的声音在耳畔:“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蔺泊舟嗯声:“很好。”
“耶斯!”孟欢稀里糊涂忙着把肉饼往嘴里塞了,“那你不吃,我就吃了。”
“……”
好像生怕蔺泊舟跟他抢一样。
周围是喧嚣愉快的人群,嘈杂的声音在耳畔,百姓摩肩接踵,一如当年的辜州。
时空流转,好像把蔺泊舟带回了那座风雪中的城池。
也是同样的出街游历,也是热闹无匹,可当他一片黑暗地置身于街道的人群中,只听到质疑和低声。
“世子居然是个瞎子啊?”
“辜州要是交在一个眼盲世子的手中,肯定要完蛋吧!”
“既然瞎了,就不要做世子咯。”
“……”
后来得知这一切,是那个妖艳侧妃为儿子蔺成煦更替为世子做舆论,但蔺泊舟从此以后便很厌恶身旁繁杂的声音,变成了旁人眼中的专横独行,高傲冷漠,专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不再走进人群里。
这次孟欢带他走出来,没遇到记忆中的创伤。
感觉,竟然还不错。
孟欢咬完了肉饼,回头,见蔺泊舟的唇瓣蹭了一点儿油,很淡,但孟欢的近距离,能够看见。
“夫君,我给你擦擦。”
蔺泊舟“嗯?”了声,白皙的手指便落到他唇瓣,用指腹轻轻一蹭,带起一阵酥痒感。
孟欢:“擦干净了。”
他说完话,唇上才升起被磨蹭后的烫意。
蔺泊舟蹙眉,后知后觉,想起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他俩如此亲密无端,在外人眼里,可谓是有一点儿孟浪和不知羞耻了。
孟欢心情愉快地往前走。
蔺泊舟脑子里,却莫名回忆起了那日马车上他老婆的言行举止。
后来再行房,孟欢再也没如此热情主动过,只是陷在他怀里,任凭蔺泊舟施为,腼腆羞耻又被动。
不过……
现在,孟欢对他的举止好像更大胆了。
蔺泊舟唇轻轻弯了弯,黑暗中握紧孟欢的手,信步随行。
“哇,这里的灯好漂亮哦!”
孟欢脚步停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前,眼前放置着巨大的灯笼,让竹子和木头架住,里面灯火通明。
这条街地势极好,锦河遍绕而过,河里漂浮着燃起的灯盏,随着水波潋滟,画舫内更是灯光煊赫,简直比白昼还要明亮。
孟欢!终于!感受到了!古代的!纸醉金迷!
“真的好漂亮哦~~”
他语气荡漾,眼睛明亮,仰着白净的脸,笑容暖洋洋的。
在他身旁,蔺泊舟似乎又低笑了一声。
……他老婆的形容词也十分匮乏。
孟欢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语气有点儿懊丧:“好可惜,夫君看不到。”
“……”
沉静了一会儿。
蔺泊舟回应的声音很轻。
“看得到。”
孟欢的这份喜悦,已真实地传递给了他。
热闹暄天之中,巨大的火树下,两道身影并肩站着。孟欢头晕目眩,听到这句话时侧过头,看到蔺泊舟覆着白纱而低垂的眉眼,唇瓣犀薄,俊美的面容染上了灯火的橙光和阴影。
蔺泊舟,没有看灯火,而是看着他。
这一刻,孟欢的心跳声不断扩大。
漫天回响。
安静了好一会儿,耳畔,其他声音才变得更清晰。
“二位客官。”
是画舫招徕顾客的小二。
笑眯眯说话:“夜里锦河还要放烟花,二位要上来小酌几杯,等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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