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遇到朱里真的游骑, 近日越发频繁,很可能是前哨,他们的人往这边来了。”
蔺泊舟似是对自己的眼睛不在意, 掌心勒着皮鞭,说话的语气漫不经心。
“是, 自从把安垂在坼州的消息放出去, 他那个老爹就跟疯了一样,图谋坼州,跃跃欲试。锦州的兵力撤去了许多, 看来他真想保住这个儿子。”
不过蔺泊舟不会善良到让敌方如愿以偿。
他打算挑个阳光晴朗、风和日丽的天气,把安垂的人头吊在城门, 让朱里真的人全部看清楚和大宗为敌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朱里真, 安垂活着就营救,死了就复仇。
陈安俯首,一行人在风雪中向着中军帐走去,背影拉长。
雪好大,孟欢觉得有点儿冷, 他探出白皙的掌心接了几片雪, 蹲下身,等着蔺泊舟从营帐返回。
片刻后, 耳畔响起声音:“回城了。”
蔺泊舟交代完了事情, 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近在咫尺,他垂眸俯瞰眼前戴着帽兜的孟欢, 像看雪地里一只灰扑扑的小蘑菇。
小蘑菇磨磨蹭蹭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眸子莹亮,怔怔看了他会儿:“你的眼睛——”
“回来的路上让寒风吹了, 红了些,不碍事。”蔺泊舟声音沉静。
“哦。”
既然他这么说话,孟欢也不好再问。他只是莫名其妙想起了先前蔺泊舟眼盲时。
只是现在在军队里,十几万人等着蔺泊舟一声令下,万千性命系于他身,谁也不愿意做眼疾复发的联想吧?
孟欢希望他仅仅是被风吹红了眼睛。
街道上不少百姓摆开摊子,正在卖东西。自从听说坼州由蔺泊舟坐镇后,许多百姓不再沿途漂泊,而是投奔了坼州,追寻着短暂的和平。
一条街大概有百米长,许多百姓卖着瓜果素菜,牛羊鸡鸭。
孟欢说:“夫君,等等。”
蔺泊舟“嗯?”了声,停下脚步。
他看见孟欢快步走到一家卖点心的摊子前,摊主是个妇女,雪白的糍粑让篮子盛着,摊子不大,但却干干净净。
孟欢买了一包炸好的糯米糍,回到蔺泊舟跟前,说:“回家吃吧,我经常在这家摊子买糯米糍,味道很好。”
蔺泊舟侧视,没说话,伸手替孟欢拂了拂雪:“在城里住惯了?”
“惯是惯了,就是每天好冷。”孟欢说这话时,嘴里呼出了白雾。
他没有蔺泊舟统率三军那么大的用处,每天便在院子里把饭做好,把酒倒好,晚上回来给他泡壶热茶水,递去筷子,还伺候蔺泊舟洗个澡,帮忙暖暖床,过着平静的小城生活。
蔺泊舟抬唇,莫名笑了笑。
而且,孟欢还挺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觉得,好像把蔺泊舟的一部分完全占有了。
“为夫回家尝尝。”
蔺泊舟走近了几步,想牵他的手,但孟欢看了下周围,又把手挪开:“不牵,有人。”
“……”
蔺泊舟抬了下眼。
是个保守的夫人呢。
可孟欢说着不牵,耳朵却红红的,说:“回院子里牵。”
蔺泊舟笑意更深。
回到院子,坼州小城生活质朴,院子里侍从站多了都挪不开手脚。孟欢进门抖落身上的雪,摘掉帽兜,到灶房内把温在锅里的饭菜都端上来。
热气腾腾的。
一盘炒白菜。
一碗
回锅肉。
一盘白煮羊肉。
还有闷在汤锅里香气扑鼻的乌鸡山菌汤。
孟欢语气振奋:“吃饭吃饭!”
蔺泊舟执起筷子,喝了口汤,问孟欢自己不在他都怎么打发时间。
“还行,找祝东下棋,时辰到了就回院子,”孟欢觉得自己特别像每天定点打完麻将回家给老婆孩子做饭的居家男人,说着,还想起什么,“我下棋总下不过祝东那个畜生,夫君,帮帮我嘛。”
尾音上翘,无意识撒娇。
虽然觉得是小少年的把戏,蔺泊舟参与会十分以大欺小,但还是应允:“好,找个时辰,帮你赢回来。”
“我看他还怎么得意,”孟欢往蔺泊舟碗里夹了一筷金黄油亮的回锅肉,“夫君吃这个吃这个!锅里煨了半小时,炖的烂熟,相当入味!”
蔺泊舟垂下了眼睫。
他伸出筷子,夹起孟欢放到碗里的回锅肉,眼前忽然花了一下,出现几道摇晃的影子。
他手指顿住,看着虚空中,好一会儿这几道影子才固定,再抬眼时,孟欢正看着自己,只是脸上好像蒙了层白纱,五官变得模糊不堪。
“夫君?”孟欢喊。
蔺泊舟闭了闭眼,再睁开,唇瓣倒是想勉强一抬,只是眉间不自觉蹙了起来。
“不好。”
他说了两个字。
孟欢意识到了,放下碗筷:“夫君,你是不是眼疾……”
蔺泊舟闭目片刻,再睁开,眼前的清晰恢复了,但是刚才的模糊却挥之不去。
孟欢确定了:“叫大夫吗?”
蔺泊舟按住他手背:“先吃饭吧。”
这顿饭孟欢吃得心不在焉,蔺泊舟倒是若无其事,什么都没露在脸上。吃完饭,周太医背着药箱匆匆忙忙进来,对着蔺泊舟磕了个头,随即问:“王爷?”
孟欢给周太医倒了杯水,在一旁看着。
蔺泊舟坐在椅子里,将今天的事都说了遍:“天气太寒冷了,先前出门被风吹了眼睛,觉得有些发热,没太在意,今天这趟出门回来,眼睛疼了,本王还以为是风刮的。”
周太医取出针具,叹气:“王爷这双眼睛,本来就受不得酷暑,受不得严寒,不怪王爷不小心,要怪就怪天时。”
听到“天时”两个字,蔺泊舟指节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
天时,地利,人和。
蔺泊舟一个人,独占天时、人和。
孟欢眨了下眼,隐约觉得事情有些复杂,但从蔺泊舟无波无澜的脸上,又像是看不到他有太激烈的情绪。
针灸结束,周太医开了一副药。
“王爷近日多护着眼,药每日都要喝,不要太劳神费思,也许能捱长一段时间,不会失明。”他百般叮嘱。
蔺泊舟扫了眼木桌堆积的药山,喉头滚了滚,溢出轻轻的气息:“好,谢过周太医。”
“小人告退。”周太医提起药箱。
蔺泊舟想着什么,叫住他:“本王眼疾复发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让军中的人知道,就说来开了一副风寒药。”
周太医更加恭谨:“是。”
人匆匆地走了。
蔺泊舟坐在椅子里,挺直的肩头轻轻起伏,俊美的眉眼染了些阴郁和倦怠。
他眼睛现在还能看见,但只怕再吹不久的躁烈北风,就要陷入失明当中,有些伤神。
“夫君……”
孟欢拿着药包,感觉到了沉默的空气。
现在大敌当前,关键的一仗还没打,蔺泊舟要是眼睛瞎了,又会增添许多变故,将胜负搅得模糊不明。
蔺泊舟当然心情不好。
孟欢尾调抬高,道:“别难过了,我给你熬药,喝了药就没事了。”
就跟哄小朋友的语气。
蔺泊舟似乎笑了一下,但笑意极淡,浑身沾染了些风雪天湿漉漉的阴冷气,唇角的笑也恰到为止、
孟欢还有好多安慰的话想说,但觉得对蔺泊舟似乎无济于事,他阖拢了唇,到炉子旁将药材都放进去,加入清水后,合上了盖子。
火焰腾腾,盖子里汤药汩汩,散发出腥苦味儿。
“夫君,喝了这碗药再去军中……”
孟欢话音刚落,院子里走来一位副将,寻他去商议军中的事情。
蔺泊舟回绝:“先等等,本王一会儿再——”
他知道孟欢的想法,想说喝完药再去。
但孟欢站在廊下,没有阻拦:“你先去议事吧。”
蔺泊舟顿了顿,门外又催促:“王爷,是镇关侯找。”
居然是镇关侯找,恐怕有要紧的事要商议。蔺泊舟眉眼一顿,停在孟欢身旁说了句“夜里再喝”,说完便踏出了庭院,留下一道颀长的背影。
“哎。”
孟欢阿巴阿巴了两声。
蔺泊舟,你就偷着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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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通情达理的老婆真不好找了。
他小心翼翼看药罐,时不时揭开盖子扇了扇风,闻着药罐里灼烈的苦腥气。
药味过于刺鼻,其实并不好闻,也并不好喝,但在只有药草能救命的时候,看着锅里逐渐变成深褐色,苦腥味越发浓烈的液体,孟欢心里也安心了一点点。
他蹲在炉子旁,等到汤药煮好了,舀出温热的一碗放在铺着隔温棉布的篮子里,将瓷盅盖的严严实实后,拎着小篮子踏上了去军营的路。
营寨门口系着一些马匹,正在嚼吃豆子和草料,站着几个穿蓝色官袍的太监,中军帐门紧闭,大概在谈事。
孟欢本来想多看会儿,耳畔传来声音:“怎么过来了?”
是陈安。
“给王爷送药。”孟欢说。
陈安知道蔺泊舟的境况,颔首:“现在王爷大概喝不了了,宫里来了人,陛下派来的新监军,正在询问营里的事。”
“新监军?”
“对啊,新的监军,恐怕是陛下认为之前的监军办事不力,这就换了个新人吧。”
不知道为什么,陈安的笑容中有几分尴尬的苦涩。
即使孟欢没有太多政治敏感度,却也能察觉到,这临阵前忽然更换监军,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他仰着脸,问:“为什么?”
这里人多眼杂,陈安不好解释给他听,只是摇了摇头:“回去王爷会告诉你。”
“好吧。”孟欢嗯了声,不再询问这个话题,而是问,“王爷议事还要多久?”
“不太清楚。”
陈安注意到他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嘴里还喝着白雾,慈祥道:“天寒雪急,回去休息吧,药我交给王爷,会说是你担心他身子,特意送来的。”
孟欢耳背一红,点点头:“谢谢陈叔。”
陈安满脸笑呵呵。
让人家知道自己这么舍不得蔺泊舟,孟欢还挺不好意思。他戴上了帽兜,踩着深重的白雪,手指冻的发凉,闷着头往城里跑。
回去找祝东下棋吧。
脑子里也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营寨距离城门不远,大概有一里路,孟欢跑着跑着时,跑到城楼底下时,视线被远方一线沉重的灰黑色吸引。
这一线灰黑色,像是爬行的蚂蚁,也像是推进的风暴,在雪地中十分耀眼。
什么东西?
孟欢放慢了脚步,侧头,往黑色的那边看。
灰黑色开始变宽,出现在视野中的距离越来越大。这样的场景,莫名让孟欢联想起了铺天盖地、席卷一切的骑兵,他心口猛地突了一下,加快脚步进了城。
还是好奇,孟欢站到了城楼的高处时,发现一道身影也站在那里,祝东正垫着脚往城楼下张望。
孟欢:“你在看什么?兄弟?”
祝东转头看见他,神色惊慌:“朱里真人来了!”
孟欢心口猛地沉了一下,脑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
他们在坼州等了十几天,排兵布阵这么长时间,等待着入瓮的朱里真人,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
只要见到了朱里真人,意味着关键的决战即将开始,战争也很快要落幕了。
孟欢连忙跑过去:“真的假的?”
“真的啊!你看!”
“可朱里真人不是最擅长骑兵吗?为什么我没听见骑兵的动静呢?”
孟欢跑到城楼的凹齿处,踮起脚,往外张望。
千军万马奔跑时,连大地都会为之震动,所以古代的将士们枕戈待旦,能从兵器听到远方敌骑的来袭。孟欢听过骑兵奔腾时的声音,非常震撼。
可现在,他没有感觉到那股震动。
“骑兵……骑兵!”祝东声音发颤,蕴含着莫名的恐惧。
“骑兵在这群流民百姓背后!”
刹那间,孟欢视线定格在城外。
那一线灰黑色的人群迈着沉重的步伐,起初孟欢以为他们在整齐有序地奔跑,试图进攻坼州,但越走越近,发现却是尖叫和狂奔,哭嚎和嘶喊,混乱和踩踏。
“往前!往前!”
“不许停!不许停!违令者死!”
人群中有异族人跨骑着雄骏大马,举着长刀,在人群中狂奔和挥砍,他们的马匹对这群穷苦流民有碾压性优势,任何百姓只要奔跑的速度变慢,就会被他们的刀锋割破皮肉,甚至砍掉头颅,血溅当场。
一位年轻的女人跌倒在地,瞬间,被身后冲上来的马匹踩断脊梁,吐出一口血沫,尸体让背后惊慌失措的流民踩着,陷入尘土中。
孟欢的世界好像寂静了。
“王爷!救命!”
“救命啊!!!”
“大人!观音菩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雪尘滚滚,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边哭喊边往坼州城下奔来。
城池的最前方安装有尖刺和拒马,流民在朱里真人马蹄的驱赶下前赴后继跌落入壕沟,被尖刺捅穿,横尸当场,即使他们看见危险停住了步伐,也被背后惊恐的人群推挤,跌入了锋利的尖刺上。
流民的尸体逐渐倒下。
大宗军队列兵御敌,可每个人神色都苍白。
这些前赴后继填满陷阱的人,不是敌人。
——而是大宗的百姓。
士兵的命贵,尤其是战时,训练有素的士兵价值比普通人高得多,将领舍不得牺牲士兵的命,于是在攻城和对战时,会有人驱赶百姓,作为前锋,用他们的尸体去填陷阱,去填沟壑,去打乱地方的阵型——
接下来。
孟欢听到了隐约的震动,熟悉感回来了。
他从城楼抬起头,往前望,望到了百姓背后深黑色的千军万马,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在暴雪之中,狂奔而来。
——朱里真的骑兵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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