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握的掌心紧扣着, 力道温热。
前方一个当值太监看见撞破城门的太监,双眼瞪大,吓得猛地僵住双腿, 大叫:“啊啊啊啊啊——————”
——军队快速向他逼近。
黑压压穿统一军服训练有素的护卫军, 手持长刀和盔甲,急速奔跑时身姿下沉贴向地面,像一群闯入皇城的野兽。不止太监被这片黑压压的阴云所惊, 队伍之后, 孟欢也睁大杏眼发怔。
皇城繁复华丽的色泽被黑云浸染得压抑不堪, 军队在前开路直奔宣和帝所在的文渊阁,途经一望无际的广场,在一片漆黑的盔甲中,只有孟欢和蔺泊舟的斑斓王服是唯二的颜色。
碧色如水。
绯红如火。
转过回廊,闪出一列御林军:“大胆反贼!”
己方军中,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怒斥:“大胆反贼, 挟持陛下意欲何为!中王奉旨保驾,敢有阻拦者杀无赦!”
这套蔺泊舟的说辞,在宫里已经行不通了,所有人都知道蔺泊舟逼宫造反。
但蔺泊舟坚持这套说辞, 不仅仅鼓舞己方士兵志气,反而……让孟欢莫名感觉到了蔺泊舟对宣和帝 的嘲弄。
御林军首领怒目:“蔺泊舟, 你这个佞!臣!贼!子——”
声如洪钟,震耳欲聋。
头脑中微微晕眩, 孟欢从没见过有人愤怒至此,对方将齿关咬出鲜血,含恨地瞪着蔺泊舟。
但身侧的蔺泊舟,鼻尖落了点儿清透的阳光, 在这场血腥的屠戮中,他一身绯红王服干干净净,仪容没有半分失态。
蔺泊舟半垂眼睫,淡淡地开口。
“杀。”
张虎两颊的肌肉死死绷紧,举起长刀向对方猛地劈砍下去。
铿锵的刀剑声中混杂着惨叫。
孟欢手指再被牵紧,手背泛起一阵热意,蔺泊舟似在轻轻安抚他。
“害怕吗?”
“我没事,”孟欢抬眸,咬紧牙,“只要想到皇位上的昏君,想到因他而死的人,我就不害怕流血了。”
一直有人,比他流血更多,比他恐惧更甚,比他受伤更重。
“确实,没必要害怕,”
蔺泊舟抬了下眉梢,轻笑,“御前军大多为王朝勋贵子弟,世代受到朝廷优遇,衣食富足远甚于寻常百姓。他们一辈子只为陛下效命,既然他们力求死得其所,想做个亡国大夫,那就成全他们的志向好了。”
他顿了顿,又和善补充,“坏人我来做。”
语气平淡,言辞间却是生杀予夺。
蔺泊舟御臣向来外慈内毒。
……孟欢转眸,看着满地伏跪的人群。
护卫军在前开路,他被蔺泊舟牵着,温热有力的指节紧扣,往前走。
满地都是尸体,蔺泊舟干净鞋履踏过地面血涸时,一只流血的手猛地抓住的脚踝。
对方死死攥紧,声音嘶哑:“蔺泊舟!蔺泊舟!”
“反贼——反贼,你狼子野心,违背祖宗,图谋天子,你不得好死——”
双目狰狞,满脸鲜血,像地狱的恶鬼用最恶毒最狠绝的话诅咒他。
“是吗?”
蔺泊舟垂眼,抬腿。
毫不在意一脚将他踹了出去,干脆利落。干净的袍子拂过尸体往前,蔺泊舟视线被天光映照得淡漠,心平气和地丢下一句话。
“如果重振大宗要不得好死,那我就,不得好死。”
……
文渊阁。
此时的内阁已被护卫军重重围住,任何人不得出,门口杀了几个试图闯出阁门的太监,血流了一地,值房太监脊背僵硬,大气也不敢出。
蔺泊舟牵着孟欢轻轻推开门。
“……嗯?”
目睹内阁中的场景,蔺泊舟似是有些意外,抬了抬眉梢。
内阁平时只有皇帝、阁臣和司礼监太监能进入,议事场所绝对的庄严肃穆。可此时的内阁,一群小太监和宫女环绕着宣和帝哭声震天,旁边的阁臣杀了几个,尸体也没拖出去,只剩下个毫无对策的陈却跪着,脸色铁青如死。
“陛下勿忧,陛下勿忧,御林军一定能坚持住的陛下!”
“陛下!喝口茶水吧!”
“陛下不要烦心,蔺泊舟背弃天道,现在说不定已经让雷给劈死了!”
“……”
说这话的贴身太监一转头便看见了蔺泊舟,顿时瞳孔缩紧,那光风霁月绮丽鲜艳的衣袍,在他眼中仿若恶鬼,将门扉处晴朗的阳光都渲染得压抑漆黑。
手中端的茶水“哗啦!”跌落在地。
“陛下!”
太监僵硬的眼珠转动,“中王……反,反贼,杀进来了!”
“谁是反贼?”
蔺泊舟单手拄着长刀,踢开脚边的尸体,一手牵着孟欢,似笑非笑,“本王此次进宫,特来为陛下保驾,谁是反贼?”
宣和帝面色惨白,他躲在宫女背后,一双呆楞的眼睛看着他,好像完全被吓坏了。
蔺泊舟举起剑,缓缓地指过内阁中的每一个人。
指向内阁首辅陈却,他道:“反贼。”
指向司礼监太监:“反贼。”
指向他身前的太监。
“反贼。”
最后。
他银亮的刀剑指向了宣和帝,不偏不倚。
阳光照在了蔺泊舟的脸,他整个人站在光芒中,微微眯起眼,唇瓣相碰,一字一顿轻声道:“——反——贼。”
陛下,才是反贼。
宣和帝眼睛睁大:“什,什么?”
“大宗开国,太-祖兴起于垄亩之间,因不堪战争侵扰而从军。太-祖君临天下时,杀尽朝廷贪官污吏,均田制,恤百姓,强调勤政,以此训诫传至世-祖,要后代君王世世遵守。江山是太-祖打下来的,陛下继承太/祖江山,言行却与之南辕北辙,这难道不是‘反’吗?”
宣和帝面色惨白,唇瓣微微蠕动。
他看着蔺泊舟,不知道怎么反驳。
直到蔺泊舟突然造反事发,军队直逼皇城的消息,他还在养心殿因心情不快而下棋。
骤然收到宿卫的消息,宣和帝整个人都是懵逼的,他只想过蔺泊舟贪恋摄政,想重返朝廷翻云覆雨,争夺他的权力,可他从没想过蔺泊舟会造反,会想把他撵下这个皇位。
他急匆匆来到内阁,召集阁臣,要他们尽快把蔺泊舟驱赶出去,没想到阁臣毫无办法,五军都督和兵部尚书的文书被堵在宫门出不去,他眼睁睁的,看着蔺泊舟的军队竟然将文渊阁围了起来。
建国一百五十年,大宗的皇宫,竟然被蔺泊舟的军队踏进来了。
宣和帝从懂事起就是皇帝,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皇位可以坐不稳。
“陛下不认真读书,此时连如何驳倒我都不知道了。”
蔺泊舟抬起下颌,他虽站得低一些,可目光似乎比宣和帝高了许多。
宣和帝怔怔道:“皇兄。”
冷汗沿着他的脸滴落下来,恐惧中他只想求饶:“朕知道错了,朕一定改。”
“陛下不知道错,”蔺泊舟道,“经历了这么多事,陛下要是愿意去想,早就该想明白。”
蔺泊舟持着长刀往前,鞋履踩在地毯,留下一个一个血印。
他朝宣和帝的龙椅走过去:“只可惜,陛下的心从来不在治国上。”
“……你,你想干什么?!”
宣和帝瞳孔紧缩,身子往后躲,猛地将一个宫女拽到身前挡着,好像这样就能免于一死:“蔺泊舟,你不能弑君!”
宫女瞪大眼睛看着蔺泊舟,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泪流满面,眼底是深深的恐惧:“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
孟欢看着,唇瓣微微启开。
他没想到宣和帝怎么搞得自己这么没有尊严。
蔺泊舟侧头看了一眼孟欢,明白他的感受,将刀尖不紧不慢轻叩着砖面,发出清脆的响动。
此时,方才咒骂蔺泊舟的太监猛地从靴子取出一把短刀,朝着蔺泊舟刺了过去——
“反贼受死!!!”
“咔嚓”,他手腕被紧紧抓住。
蔺泊舟握住他的手腕,指骨瘦削,手背青筋浮出,此时被利刃划破皮肉,流出的殷红血珠滴落到了地毯。
蔺泊舟半抬起眼皮,看向这位怒视他的太监。
和宣和帝一样大的年纪,十四五岁,沾着血的脸略显稚气,目光虽然恐惧,但是坚定。
蔺泊舟手指往回,将他手扭折,对着宣和帝轻轻啧了一声:“陛下真不适合当皇帝,连个小太监都比你果决。”
他晃了晃手。
这时,站在蔺泊舟背后的孟欢才看到他手上的血,目光微怔,往前跑了好几步:“夫君……”
蔺泊舟抬手,拦住他。
“欢欢就站在那儿,别过来。”
语气十分轻柔,跟与宣和帝说话截然不同。
孟欢有点儿紧张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蔺泊舟举起了长刀,猜到接下来……应该是血腥暴力。
蔺泊舟刀尖将宣和帝身前的宫女和太监挑开,沾血的手揪住宣和帝领口的龙袍,迫使那双眼睛和自己直视:“来,看着我。”
漆黑阴沉的眼睛深不可测。
蔺“陛下刚才说知道错了,错在哪里?”
两双眼睛直勾勾,长刀几乎抵着宣和帝的腰腹,冰冷锐利的触感,让宣和帝惶恐到脊背发凉,被迫在他的询问下思索:“错……错在……皇兄,朕错了!朕以后一定做个好皇帝,一定当个为民请命的皇帝!像太-祖说的那样,均田制,勤政,节俭,爱民,体恤民财,为老百姓……”
宣和帝眼珠拼命转动,似在用力思考。
——没说对还是不对。
蔺泊舟盯着他,轻声道:“陛下再想想。”
“再想想,再想想……”宣和帝深呼吸了一下,他感觉到长刀距离自己的腰腹更近了。
一直以来,蔺泊舟只在他眼前拿笔,很少在他面前持刀,他从来没想过蔺泊舟力气这么大,这么沉重,这么富有威圧感,碾压他在反手之间。
宣和帝大口喘着气,猛地,他眼睛发亮:“朕想到了,朕想到了!一定没错!皇兄最不喜欢朕下棋,那从今以后朕再也不下棋了!把棋宫都烧了!棋待诏都杀了!绝对不会——”
话音未落。
蔺泊舟喉头猛地滚了一下,神色厌倦。
他眉眼霎时写满了对宣和帝的失望。
“陛下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答错呢?”
“…………”
宣和帝骤然兴奋的心情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死鱼似的眼珠直视蔺泊舟,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蔺泊舟抓了起来,蔺泊舟的手指硬而冰冷,没有任何人的温度,而人血混到了他的掌心,触感黏腻。
好像一条蛇爬上脊梁,宣和帝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蔺泊舟声音淡漠。
“陛下以后,应该只下棋才对。”
说完,尖锐刀锋勒入肌肤。
冰冷尖锐的触感霎时袭来。
宣和帝猛地抬头怔怔看他,皮肉被割裂、骨头被砍断的锐痛沿骨髓传递到大脑,宣和帝此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指在被砍断,在分离这具身体。
“下棋,只要用食指和中指,其他的手指对陛下来说太多余了,”蔺泊舟说,“陛下以后专心下棋就好,不用再烦扰朝政。”
似乎终于被疼痛点醒,宣和帝脸色变幻,痛得鼻涕眼泪一起嚎哭着流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痛死了!痛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朕的手指!朕的手指!”
他从龙椅上翻滚下来,头撞地面,泪水疯狂涌出。
蔺泊舟不耐烦地侧了一下头:“如果昨天陛下把欢欢接进宫里,就不是几根手指能偿还的了。”
龙椅下躺着一个被宣和帝打死的太监。
一挥袖子,长刀插进对方的腰腹。
“行刺陛下的太监本王已经杀了,此人父母在京城遭遇兵燹双双横死,他心生怨愤,意欲行刺陛下为父母复仇。陛下龙体受惊,感念执政不力让天下蒙受祸患,决定向天下下一篇’罪己诏’,将皇位禅让给皇兄中王。”
蔺泊舟说完了这段话。
内阁寂静如死,没有任何人敢吭声。
完全统摄政局的气氛,让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人群当中,只有孟欢并不觉得可怕。
蔺泊舟的选择是对的。
蔺泊舟下了高台到孟欢身旁时,孟欢轻轻抓住了他的手。
夫君好厉害。
孟欢就在心里轻轻念了念。
蔺泊舟向他示意手上的伤口:“结束立刻去包扎,好不好。”
孟欢点头,允许地嗯了一声。
蔺泊舟牵着他,处理还没完成的下一件事,鞋履靠近跪地的内阁首辅陈却。
血液滴在脚边,黏住了官服的衣袍,陈却头还死死的埋着。
他听到了宣和帝的痛哭和惨叫,声音如此刺耳,他却不敢抬起头。
他应该……直起腰大声斥责这个佞臣贼子。
他应该……以命相搏护驾,做青史忠臣。
他……
——可畏惧,让他不敢看蔺泊舟一眼。
直到蔺泊舟扶他站起身。
“陈大人年事已高,耳力不好,朕说的话都听见了吗?”
陈却瞳孔睁大,面如死灰,颤抖着唇看他。
……朕?
朕?
“没听见?”
他眼前的蔺泊舟抬了一下眉梢,笑意如春风,可背后笼罩的阴影却像来自地狱的恶鬼,让人遍体生寒。
陈却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忙道:“听……臣,听见了。”
字句从唇齿溢出,蔺泊舟眼里暗光一瞬间敛起。
“那就劳烦首辅大人,拟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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