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取出帕子,缓缓擦去面颊上的泪水。
她哽着声音:“我本以为,你在白府生不如死,为你牵肠挂肚,茶饭不思。”
“你父亲提议为你另寻人家,为娘只知为你欢喜,却因相信‘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而不曾打探婚配对象。”
“适才我见他口歪眼斜,那也就罢了,我与我儿皆不是以貌取人之人。”
“可他不仅相貌丑陋,智力低下,身子残缺,便是那人品,也如野兽一般全然不懂礼仪廉耻。”
“而他那母亲,我本想着,商户出生最多市侩一些,没有多少见识,不料比我想的,有过之无不及。”
“我儿若嫁这样的人家,漫漫余生怕是要在痛苦中度过,为娘不怪你试探我心意,而是怪自己没有早些站在你这边。”
高夫人一边说,一边低声啜泣。
可见是真的后悔了,伤心了。
也心疼丧偶的女儿。
毕竟那是她捧在手心的明珠,她的心肝她的肉。
她怎会不盼着女儿好呢?
高氏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兀自颤/着的手有着令人踏实的温度。
她解释:“娘亲,女儿也不曾知晓,婚配对象竟是这样一人。女儿与娘亲一样,都颇觉震惊。”
是的,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薛家的立场,以及一母同胞的弟弟惹了麻烦,被薛家拿到错处。
却没料到,那薛公子这般,这般的一言难尽。
高夫人难以置信:“你不知原是这样一个人?”
高氏摇头:“不知,只知父亲母亲希望女儿二嫁,却不知父亲中意的婚配对象是这样一个人。”
高夫人抹去眼角最后一点氤氲的泪水,她沉默了许久。
过了半响,这才喃喃开口:
“现在想想,白府理应不是为娘听闻的那般不堪,否则依你的性子,怎会以身犯险,去那血火边疆为亡夫拾骨?”
“终究是母亲偏听偏信,以耳代目,这才磨锉了自己,也苦了我儿。”
说到这里,她缓缓起身。
瘦弱的她,此时仿佛涌现出无穷力量。
“倘若对方是个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婚事也对高府有利,为娘必会劝你嫁。”
“但为娘这个宗妇,肯为高家舍命,也不愿亲手把自己的骨肉推进火坑。”
“你与薛家的婚事,为娘一百个不同意!要是他们敢逼你嫁给这起子东西,为娘必定为你抗争到底。”
高氏闻言,心情极为复杂。
她故意穿海棠裙到娘亲面前,便是想捅破这层窗户纸,让母亲看到父亲逼嫁的真相。
她没料到婚配对象如此不堪,也没料到娘亲在见了薛公子之后,义无反顾地选择支持她。
她喜,喜的是娘亲的疼爱从未改变。
就算她嫁做人妇,也依旧是娘亲心头至宝。
她悲,悲的是娘亲身上枷锁太多,想要挣脱何其容易?
娘亲信了父亲大半辈子,便是对父亲的许多心思有所察觉,也选择欺骗自己。
如今叫娘亲直面父亲这一面,溃烂流脓的伤口骤然放到阳光下暴晒,这种感受,必定痛彻心扉。
她也想过,就这么瞒着娘亲算了。
然而正如娘亲所言,要是她一声不吭,嫁到那薛家去。
娘亲知道真相后,一定会痛不欲生。
她不想伤害娘亲。
便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不想。
但权衡过后,她还是选择这长痛不如短痛的方式。
高夫人见女儿一言不发,她没有多说,只是握紧女儿的手:“别怕,娘亲在。”
说完,她已换上一副神色:“走,去老爷书房。”
高氏忧心她的身体,想要劝说她稍安勿躁:“娘亲……”
但她却打断了女儿的话:“别担心,娘亲会为你保重自身。你先回去,且等着娘亲消息便是。”
说完,她甚至不用老嬷嬷搀扶,快步离开花厅。
高氏望着娘亲匆匆离去的背影,久久不发一语。
春雨很是欣慰:“小姐,那薛家的公子,委实有些磕碜,并非什么良配。”
“现有夫人站在小姐这边,小姐就不用屈身嫁给那种人,奴婢为小姐高兴。”
高氏叹息一声:“父亲早已下定决定,事情怕是不会那么轻易结束。”
春雨听了,忽而又变得一脸忧愁:“小姐,可要告诉六姑娘和风军师?”
高氏摇头:“暂且不用,等我确定不会嫁去薛家后,再告知他们。”
春雨不解:“小姐,您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确定之后?薛家那夫人,那公子,是那样的人,还需犹豫么?当然不能嫁!”
高氏唇边泛起苦涩:
“娘亲为我这般,我亦不愿娘亲为难。倘若我的不嫁,需要娘亲付出一切换取,那么我宁愿嫁了,便罢了。”
“左右,在阿琼先一步走了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死了,薛家想要一个没有心的‘死人’,给他们便是!”
春雨劝慰她:“未到最后一步,谁都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小姐,您是最不该放弃的人,千万别放弃。”
“那只是最坏的情况。”高氏点点头,主仆俩一同回后宅。
刚到花园,便有一道影子窜出来。
看清过后,原来是一母同胞的弟弟。
少年意气风发,面如冠玉,像书中描写的如玉公子。
可少年的脸上,是怒气,也有戾气。
是不会隐藏情绪的冲动。
而这份冲动被放大,无限放大。
他怒气冲冲:“阿姐!你怎么回事?”
面对亲弟弟的质问,高氏很是平静:“阿弟,发生什么事了?”
高瀚疾言厉色:“你是怎么当姐姐的?你明知那薛家拿了我的错处,只要高家嫁了女儿过去才肯罢休!”
“你一个克夫的寡妇何必眼高于顶?挑挑剔剔?你老实嫁过去便是,为何要横生这些枝节?还把母亲牵扯进来!”
“那薛家母子负气离开,回去后必然咽不下这口气,要是他们因此用错处让我就范,那都是你的错!”
“要是母亲因此和父亲闹不和,那也是你的错!你当真是一点姐弟情分都不念!怎么能这么没良心,要把我置于死地?”
他说着,整张脸都红了。
那怒气是真的。
话语之中的指责和逃避,也是真的。
明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姐弟,如今却像生死仇人一般。
高氏失望地看着眼前的弟弟,猛然想起白府的小传义。
明明都是男儿,那小小的家伙,却说着要给家中女子遮风挡雨的话。
而自己这正直年少的弟弟,在她受辱受委屈时,却还只关心她能不能解决麻烦。
高瀚见高氏不说话,顿时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说的有半个字不对吗?!”
“父亲母亲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不就是为了将来能给我铺条路么?”
“可你自己怎么做的?把自己的夫君克死,叫我半点好处都得不到不说,现在还想断我生路!”
“你的心怎么这么黑?竟想着眼睁睁地看我去受罚,出嫁几年,当真把你都养野了!野成这高家的白眼狼了!”
说完,他还气不过。
伸手就是狠狠一推。
两人原在回廊站着,回廊就建在水池子之上。
高氏被他这么一推,猝不及防之下,直直栽向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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