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津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 然后那扇门就消失了。
他的妻子在旁边奇怪地问:“你怎么回事?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反应?”她顿了顿,又说, “不会真的身体出问题了吧?正好你今天休息, 不如我们……”
“……不。”
他的妻子停下话头。
谢知津自言自语说:“灰雾中的门……我知道。我在哪里看见过……听说过。”
他的妻子真的觉得莫名其妙起来。
谢知津闭上眼睛,就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他突然说:“是不是很久没有和老爷子一起吃饭了?”
他的妻子狐疑说:“是啊。”
谢知津古怪地笑了笑,然后,一行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说:“再也不能……再也不能一起, 和爷爷吃饭了。”他睁开了眼睛, “对不起, 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
他的妻子怔怔地望着他。
谢知津拥抱了她一下, 然后转身离开了。
“你去哪儿?!”他的妻子又惊又怕,追上了他,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奇怪?!”
谢知津好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又好像仅仅只是在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不,我知道。但是我的大脑不会告诉我这个答案。
“……但是我猜测有人会告诉我。”
他站定,他的妻子茫然而惊慌地看着他。
谢知津思忖片刻, 然后对她说:“回家吧。我有点事情。”
“老谢,你不能这样。”他的妻子已经开始愤怒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谢知津迷惑了片刻, 然后说:“我知道。”
“你确定?”
谢知津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说:“相信我。就像我求婚的时候你也会说‘我愿意’一样,相信我。”
他觉得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及求婚的事情,但是他还是提了。
他觉得, 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和妻子说到求婚的事情了。当初……曾经、过去。都是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了。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时间点了。
所以他只能用苍白的言语,胡乱地提及与想念。
而他的妻子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她说, “你一直在哭。擦擦眼泪。你是我丈夫,别给我在外面丢人。”
“我知道的。”
谢知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擦了擦眼泪,然后与她告别,脚步匆匆地往回走。
几分钟之后,他追上了巫见和叶澜。
“……前面的两位!等我一下!”
巫见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几乎下意识地往回看了一眼,然后诧异地说:“老谢?!”
谢知津跟了上来,听到巫见对自己的称呼,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他说:“你认识我?……算了,现在这不重要。”
巫见有点不知所措。
谢知津说:“你刚刚叫住我,是因为什么?”
“有点事情,但是……”巫见顿了顿,看了叶澜一眼。
叶澜了然,适时地插话说:“我能先问一下,你刚才还说不认识我们,但是现在为什么又追过来?”
谢知津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起雾了。”
叶澜和巫见都怔了一下。
他们都曾经去过徐北尽的噩梦,都知道……灰雾意味着什么。
而绯和巫见在离开那个噩梦的第一时间,就将徐北尽噩梦的相关信息传递回自己的组织——主要就是为了传递给谢知津。
理论上说,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谢知津很有可能就看到过这条信息。
巫见突然有些明白了。
谢知津是他们组织中……非常特殊的一个人。当初他就因为在噩梦中,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那个噩梦给他带来的既视感,从而建立了他们这个组织,目的就是为了寻找窄楼的真相。
而现在,或许谢知津也有了同样的既视感——即便,是已经迷失在这个噩梦中的情况。
一旁,叶澜也想到了这一点,并且,她直接想到了当初和沈云聚一起,在徐北尽的噩梦中,在那栋办公楼里,遇到的那个男人。
同样沉沦于噩梦之中,同样失去自我与清醒,但是似乎,又保有着一部分的理智。
或许谢知津就是类似的情况。
但是这个时候,谢知津还没有说完,他继续说:“还有……雾中,有一扇若隐若现的门。”
“门?!”巫见失声惊叫,“你确定吗?!”
谢知津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我确定。”
巫见与叶澜对视了一眼,随后,忧心忡忡地说:“完蛋了。为什么灰雾会掺和进终极噩梦的事情里面……这不对啊……”
叶澜在想了片刻之后,说:“灰雾收容那些疯狂的任务者和扮演者。如果……我是说,如果终极噩梦中出现了非常多的疯子,那么……
“会不会是灰雾朝着窄楼这边过来,而不是窄楼中的任务者过去?”
巫见神情古怪地说:“你是指,我们这边的疯子太多了,把灰雾吸引了过来?灰雾来接这些疯子了?”
接……
叶澜的表情空白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理解绯的心态了。
不过叶澜还是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对,我是这么猜测的。”
巫见不禁感叹。
当初在徐北尽的噩梦中,他们听沈云聚说到他和叶澜两个人,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面临天火降世,叶澜提到的“通道”“轨迹”的时候,任务者们就觉得,叶澜的确是一个非常有想象力的人。
而现在,巫见再一次感叹于叶澜的奇思妙想。
但是他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情。
起码……不管是因为什么,不管是因为叶澜说的那种可能,还是其他什么特殊的原因,灰雾就是在朝这个终极噩梦涌来了。
还有灰雾中的门。
巫见说:“如果门也出现了,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进入灰雾?”
说着,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也说不好是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刚才自己说的话,有哪里值得商榷……
他想了片刻,然后说:“进入灰雾?”
他突然看向了谢知津。
谢知津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个,完全不明白这两个人在聊些什么。但是他一直静静地听着。
“老谢,我问你一个问题。”巫见认真地说,“你刚刚看到那扇门的时候,想要走进去吗?”
“走进去?”谢知津迟疑了一下,“没有啊。”
“真的没有?”
“完全没有。”谢知津这下肯定地说,“我没有想过要走进那扇门里面。”
巫见喃喃说:“那就奇怪了……”
叶澜想了想,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是,如果外面的人不想走进去,那么里面的人想不想出来呢?
或者说,会不会是灰雾将这个噩梦整个包裹起来,而非他们去往灰雾?
门,终究是双向的通道。
不过她不打算说出这个可能性。他们现在面临的境地已经足够绝望了,就让他们继续抱有那些许的希望吧。
性格冰冷如叶澜,也不是很想去直面灰雾中的那群疯子。
……她再一次想到了,大楼电梯间里,那个半疯狂半理智的男人。
随后,她说:“我们继续走吧。”
巫见点头,又对谢知津说:“老谢,我来跟你讲讲,我们的现状。”
在终极噩梦这个巨大的场景中,人们可能永远都碰不到认识的人,但也可能,很快就能碰上。
牧嘉实和沈云聚凑到了一块。
他们两个看到彼此的时候就愣了一下,随后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在现在这个情况,能够遇到同伴,不说有多大帮助,但心理上总归可以好受一点。
“你有遇到过别的人吗?”牧嘉实主动问,“认识的,或者还保持清醒的。”
沈云聚摇了摇头,并且补充说:“遇到过认识的,但是都已经不清醒了。“
牧嘉实叹息了一声:“我也是。”
他遇到了甲一,然而这家伙拿着个手机,低头打着游戏,开开心心地就从牧嘉实身边走了过去。牧嘉实都不知道怎么和他打招呼。
想了片刻,牧嘉实就摇了摇头,他说:“看起来我们只需要听从徐北尽的要求就好了,在这个噩梦中,保持清醒与理智。或许这样就足够我们通关了。”
牧嘉实没有什么上进心……倒不如说,他只是追求一个可能性最大的优良选择。
比如此刻,保证自己的安全,在终极噩梦中清醒、理智地活下去,似乎比在终极噩梦中追寻真相、寻找真结局的通关办法,来得更加现实一点。
沈云聚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此刻正在一家大学的外边。牧嘉实是从这家大学出来,沈云聚是路过这家大学。沈云聚的目光不自觉地就看了看这家大学的名字。
曲城大学。
牧嘉实注意到他的目光,就解释说:“这是我的大学。我在这家大学读研究生……具体什么专业我也不记得了,可能是生物、化学之类的吧,我刚刚从实验室里走出来。”
沈云聚有些意外,他迟疑了一下,问:“你还记得?”
“不记得。”牧嘉实说,“或许我是在末日的期间才成为研究生的……不过,我刚刚清醒过来之后,就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就知道了一些信息。”
沈云聚点了点头,他习惯了沉默,但是这个时候想了片刻,也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我应该是一个……上班族。已经上了好几年班了。
“至于末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也不打算搞清楚。”
牧嘉实说:“我也一样。”他沉默了片刻,“在噩梦中看到别人的惨痛经历,和自己的惨痛经历,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过了曲城大学,并且很快将话题换成了其他的。
牧嘉实思索着,说:“我们最好是能够找到一个安全的地点,停留下来,然后尝试寻找其他同伴。我刚才在学校里试了一下,网络还能用,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掉。”
“这个场景很大,时间不一定足够我们汇合。”沈云聚一板一眼地说,“或许我们只能分散在各处。”
“这也没事。只要能够保证清醒就好。”
他们商量着接下来的行动,语气都十分冷静与平淡。
起码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简单地将这个终极噩梦当做是末日的重演。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噩梦会被称之为……“终极”。
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尖叫声。两人下意识转头看去,发现一个人惊慌地、一瘸一拐地从路过的一家面包房逃出来,而面包房的玻璃上,已经撒满了血迹。
逃出来的那个人注意到了牧嘉实和沈云聚,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人已经激动、恐惧到近乎语无伦次,但是他的意思已经清楚地传达给了牧嘉实和沈云聚。
两名任务者的脸色几乎一下子就变了。
那人哀求说:“求求你们,我的同事都不相信我,他们想要让一直留在面包房里,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他展示了一下自己鲜血淋漓的小腿,“他们割伤了我的腿……”
他的身后,面包房里已经有人追了出来。
牧嘉实当机立断,一把扯过了那人的手臂,而沈云聚拉住另外一只,两个人就这样连拉带拽的,把这个人带走了。
他们跑了片刻。这片区域是一个阴天,天色昏沉。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停在某个居民小区的围墙外面。
那人连声道谢,又因为腿上的伤口而痛得龇牙咧嘴。
牧嘉实打量着这个人,这是他们进入这个噩梦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仍旧清醒的任务者……或者扮演者?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单看外表平平无奇,但是牧嘉实对于这个人逃出面包房时候,那种惊慌和恐惧印象深刻。
他问:“所以当你在终极噩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就在那家面包房里?为什么不第一时间离开?”
那人苦笑了一下:“我就是……没反应过来。我知道终极噩梦,但是我不知道终极噩梦会是这样的,会让我们……回到过去。”
他沉默了一下,脸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
然后,他继续说:“刚好我的同事喊我做面包,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听了,还因为做得太差被骂了两句……”
牧嘉实皱着眉,不想听这些毫无意义的叙述。他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就是,气氛。”那人说,“他们的表现都很奇怪,很专注……专注到了不对劲的地步。让我觉得,他们好像爱上了面包一样……
“我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然后就说想离开。他们就不愿意了,说怎么可以提早下班,不可以……对不起面包……什么的。
“然后我就是想走,有人就拿起了一把刀子,冲我的腿砍了一下,说这样我就不能走了……我真的吓到了。你们明白那种感觉吗?
“本来面包房里的香气,让我觉得很舒服,让我觉得喜欢那个地方。但是……但是一瞬间,血腥味就让我清醒过来了。
“我就……逃出来了。他们都在拦我,但是我不敢继续呆下去了。”
他的脸上慢慢显示出了一种古怪的迷茫,他呢喃着说:“我觉得,再多呆一会儿,我就要像他们那样,喜欢面包房里那种气味……喜欢面包柔软的感觉……
“喜欢……迷恋……深爱……”
他喃喃说着。
牧嘉实冷静地打断了他:“我明白了。”
那人神情一怔,怔忪了好一会儿,然后脸色一变,再一次惊恐地说:“我刚才怎么了?!该死,难道我还没有摆脱那个地方的影响吗?
“疯狂……疯狂,已经感染了我吗?”
他恐惧地低声说。
沈云聚皱起眉,对牧嘉实说:“这意味着,我们甚至不能长久停留在某一个地点,是这样吗?某一个地点就意味着疯狂的浸染……”
牧嘉实说:“你还记得,之前在徐北尽的噩梦中,贺淑君和神婆去过的那个场景吗?废墟探索……?好像是这样的称呼,那些探索疯狂遗迹的人,就会将遗迹中的疯狂,带出来。”
沈云聚低声说:“这简直就像是病毒。”
他们对面那人惊恐而茫然地看着他们。
牧嘉实沉吟片刻,然后问他:“你是任务者还是扮演者?”
“任务者,我是任务者。”那人连忙说,“扮演者是什么?那些窄楼居民?”
牧嘉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现在你安全了,我们就此分开吧。”
那人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牧嘉实嘱咐他说:“不要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避开其他人,尽量保持清醒和理智,不要……被疯狂感染。”
那人用力点点头。
沈云聚跟随着牧嘉实离开,当看不到那个人的身影的时候,他说:“为什么不和那个人一起行动?”他顿了顿,“你还是担心……”
沈云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牧嘉实,心想,是的——牧嘉实从来都是如此。清醒、理智、冷酷。他能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即便这件事情显得十分残酷。
当牧嘉实叮嘱那个人避开其他人的时候,或许对方想的是,他得避开那些疯子。但是他或许没有想到,他自己就即将是一个疯子。
沈云聚想了片刻,最终只能苦笑。他说:“希望其他人也能意识到这一点……疯狂,是可以感染的。”
“……希望如此。”
他们继续往前走。
在他们的身后,仿佛有隐隐绰绰的雾气,遮蔽了他们来时的路。
*
徐北尽和林檎总算是找到了第二个数据端口。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窄楼底层的空房子居然有这么多。
所谓的窄楼底层,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层”,而是由许多个联通的楼层,共同构成的一大片区域,应该说,贯穿了好几层,并且统称为窄楼底层。
……所以,即便是以林檎的速度,他们也还是耗费了漫长的一段时间。
那个端口的位置每分钟变换一次,有时候能直接从一个位置跑到最远端的另外一个位置。林檎哪怕是飞,都来不及飞过去。
这就像是一场捉迷藏。而那个躲起来的家伙,每分钟就能换一个藏身之处。
幸亏徐北尽有上帝视角。
林檎有些奇怪地打量着手里的这个东西——数据端口。
光看外表,他肯定不会以为这玩意儿是个数据端口。但其实还真的是。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门把手,现在被林檎用暴力手段拆卸了下来,于是端口也就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里面,无法再移动。
徐北尽解释说:“门把手就只是普通的门把手,但是数据端口潜伏在里面。”
林檎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问:“这个端口是用来干什么的?”
现在他知道了,之前那本更新日志,是用来记录NE对于这个游戏的更新,并且让外界的游戏设计者审核。
那么,这个门把手呢?
“这是新玩家登陆的端口。”徐北尽说,“它会不停地在空房子里变换位置,等待新玩家来到窄楼的时候,给他们分配初始地点。因此,它的位置才会是在窄楼底层。”
林檎恍然大悟。
他不禁问:“这是给新玩家登陆的端口,那么老玩家呢?”
徐北尽沉默片刻,然后无奈地说:“你忘了,老玩家就是我们这些人类啊。我们只需要登陆一次,之后就不用再登陆了。”
毕竟,他们也出不去。
林檎却说:“但是,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有一个什么……主播?他也进入过这个游戏。”
徐北尽一怔,迟疑了一下,倒也发现了自己的一个思维盲区,他说:“对……你说得对。老玩家也应该有一个登陆端口……”
然而徐北尽左思右想,却没能想起来这种登陆方式的数据端口应该是什么。
他皱着眉,目光定格在林檎手中的门把手上。难道这个门把手不仅仅是新玩家登陆的端口?
或许老玩家登陆的时候,门把手也会将他们分配到既定的房子里?
徐北尽想着,但是不太确定。
像欧莱,他第一次进入《逃出生天》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进入窄楼,在噩梦中就强行退出了;而第二次他自然仍旧是以新玩家的身份登陆的。
但是在这之后,他必然还登陆过一次,给徐北尽留下他已经完成任务的留言。
……所以必然是有一个老玩家登陆的端口。
但是,徐北尽甚至不知道,老玩家登陆的方式是什么,他们进入游戏会停留在哪儿。他自己又没有以老玩家的身份登陆过。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新玩家第一次进入游戏,既然是默认去往噩梦之中,而并不是去往窄楼,那么这个门把手……真的就是给新玩家登陆的端口吗?
徐北尽想了片刻,然后有点头痛地敲了敲额头:“不……不对。新玩家也可以跳过初始默认的噩梦环节,直接进入窄楼……”
他突然就有点想不明白了,思维好像有点进入了死胡同。
林檎低头打量着这个门把手,然后说:“所以这就是一个登陆端口,对吧?不管新玩家还是老玩家……”
徐北尽诧异地意识到,林檎的说法是对的。
这是门把手。尽管它停留在空屋子里,但是也未必不会去往有人的屋子。他们寻找这个门把手的时间点,是在所有人都已经进入噩梦的情况下,不管是终极噩梦还是其他噩梦。
此外,也并没有老玩家在这个时刻登陆。
所以,它当然是停留在空屋子里,等待着新玩家的到来——尽管它可能永远也等不到。
林檎说得对,没有什么新玩家登陆、老玩家登陆的不同端口。登陆永远只是一个端口,不需要搞这么复杂。
但是徐北尽获得的信息为什么会是错误的?
徐北尽皱眉思索片刻,然后侧头,将目光看向外面——NE。
他知道的,关于端口的信息来自于NE。那是他无数零碎记忆中的一部分,是在他被打碎又重组之后获得的种种记忆。
……他的记忆正在骗他?
徐北尽怔了片刻,不由得倦怠地垂下眼睛,暗自叹了一口气。
“北尽?”
徐北尽长时间不说话,林檎就有点担心他。
“……没事。”徐北尽回过神,暗自唾弃自己的悲观,他想了片刻,最终还是跟林檎实话实说,“我只是在想……我知道的信息会不会是错误的。我们会不会都被NE误导了。”
“误导?”
“我的记忆中,这个门把手就仅仅只是新玩家登陆的端口。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关于老玩家登陆的事情……”
“或许本来也没有什么老玩家登陆的端口,毕竟我们都出不去。”林檎诚恳地说,“只不过有人误闯进来,所以不得不让门把手兼职呢?”
兼职……
徐北尽被林檎逗笑了。
他的声音中含着浓郁的笑意:“小苹果……你太神奇了。”
“……神奇?”林檎困惑地歪着头。
“你能让我看到事情好的一面。”徐北尽说,“而我一直都是一个……非常悲观的人。”
林檎不假思索地说:“我可以成为你的乐观。”
徐北尽怔怔地听着。
林檎说:“相信我,我们可以成功的。”
“……好。”徐北尽说,他望着画面中的林檎,随后又笑了一声,低声念着他的名字,“林檎……”
“什么?”
徐北尽说:“我爱你。”
林檎怔住了。
随后,他欣喜若狂,连连说:“我听见了!不,不对,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吧,北尽……就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肯定能听清了。”
徐北尽哭笑不得,无语地说:“我录下来给你听?”
林檎说:“可以啊。快录快录。”
徐北尽:“……”
他死都不可能录下来!林檎想得美!
林檎最终还是遗憾地收回了自己的妄想。
他心中嘀咕着,怎么就不行了……录下来怎么了?明明就是徐北尽自己说出来的话,他只是想多听几遍而已……算了,还是不能把他的北尽惹毛。
林檎忍痛放弃了这个打算。
徐北尽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得自己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接下来,我得下来了。”
林檎闷闷地“哦”了一声,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怎么下来?下来的时候会有危险吗?”
他最关注的,无疑还是徐北尽的安危。
“别担心,不会有什么危险。”
林檎皱眉,还是不放心:“你怎么下来?一层层走下来?”
徐北尽说:“差不多。不过我得带着这个操控板一起下来,一层一层走,所以可能会慢一点。”
林檎奇怪地问:“带着操控板一起?”
“我必须在拥有NE权限的情况下,才可以在窄楼中自由通行。”徐北尽说,“光一个身份是不够的。而且,这个操控板本身,就是一个数据端口。”
林檎这才明白过来。
操控板是一个数据端口,这一点并没有让林檎惊讶。NE本身就可以说是跨越了游戏与现实,所以作为它的权限被具现化出来的操控板,自然也可以称为一个端口。
这是这个游戏的管理端口。
比起这个,林檎更加好奇的是,照这么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三个端口,那么还有几个?
登陆、登出、更新、管理。这就是徐北尽和林檎需要寻找的四个数据端口。
严格来说,这几个端口都并不是单一用途的。就比如说更新端口,放在徐北尽书店里的那本更新日志,那其实也可以说是菲耶卡族对于这个游戏的管控与监视。
游戏的更新、debug都是游戏主脑NE负责的,但是终究还是得向菲耶卡族报告。
而NE的管理端口,则是游戏主脑对于游戏的掌控。
无论如何,这几个端口,如果不是徐北尽现在拥有了NE的权限,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全部找到。尤其是登陆端口,必然只能在操控板上看到其位置。
至于登出端口……
林檎说:“在灰雾与窄楼的缓冲地带之间吗?”他说,“那为什么不能按照登陆端口的寻找方式,你告诉我位置,我来找……你一定得下来吗?”
徐北尽说:“只有我下来,才能找得到。这得依靠操控板和你手上的登陆端口。”
林檎这才明白过来,尽管他也不是非常明白这其中的原理,但是他也不再追问了。至于这些数据端口的作用,他们为什么要寻找,林檎更是从未问过。
他给予徐北尽完整的、坦然的信任。
他仍旧更加关心徐北尽的身体:“你从窄楼顶层下来,可以吗?会不会觉得累?”
徐北尽:“……”
下个楼而已,林檎以为他是玻璃做的吗,一摔就碎?
他无奈地说:“我可以的。”
林檎还是说:“但是你还带着那个什么操控板……真的行吗?”
徐北尽:“……”
林檎以为他手无缚鸡之力吗?而且,男人不能说不行!
徐北尽无奈扶额:“操控板没有重量……真的。”
林檎这才半信半疑地放下心。
徐北尽觉得林檎对他的关心、忧虑有些过度,但是有合情合理。
……谁让徐北尽这么几天里,身体就出了大问题呢?
徐北尽也无可奈何,他与林檎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暂时切断与林檎的联系,站起来往外走。操控板自动缩成一小块,漂浮在他的肩头。
在窄楼顶层,徐北尽给自己圈了一小块地,当做房间,并且还开了一扇窗。现在,随着他的离去,这个小房间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NE仍旧在休眠。墙上的流光一明一暗,如同活人一般呼吸着。
徐北尽站在那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后冰冷地笑了一声。
他自言自语说:“我希望,离开这里之后,我就再也不用回来……而你也已经不存在了。”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合眸。
徐北尽痛恨NE。这种恨意可能来自于自身的死亡,可能来自于多年的困窘,可能来自于作为一个人类的本能。但是归根结底,仅仅只是因为,NE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作为游戏主脑,NE希望有玩家通关。这是它被制造出来时候,就刻入它的代码的本能。
那么问题就是——NE是希望有一个人通关,还是,所有人都通关?
作为游戏主脑,“希望有玩家来玩这个游戏”,同样也是NE的本能。
它只是一个机械化的人工智能。
它会苛刻地认为徐北尽作为人类时候的记忆与情感,是无用的废物;它会因为长时间没有玩家通关,而主动将噩梦卡池的出货率提高,甚至会站在人类的这一边。
……所以,它会允许所有人类玩家全部离开这个游戏吗?
任务者和扮演者们,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当第一个人类成功逃离窄楼之后……接下来,NE还会继续帮助他们吗?
不,不可能了。NE当然还是会希望这个游戏继续运营下去,继续有人类玩家不断地重复着噩梦副本,而不是所有的人类全都可以逃脱出去。
所以,NE的立场可以是站在人类这一边,也可以瞬间改变。
它只需要开启终极噩梦,并且让那些人类玩家打出一个结局——这就是它的需求了。这就是为什么它宁可休眠,将主脑权限让渡给徐北尽,也要让玩家们进入终极噩梦的原因。
至于人类能否逃离窄楼?那不是它关注的事情。甚至,它本来就不可能让所有玩家都离开这个游戏。
NE在帮助人类吗?是的,它的确在帮助。
但是它在帮助人类逃离窄楼?不,它并不是在这样做。
它只是期望有人能打出一个游戏结局。
仅此而已。
所以从一开始,徐北尽就没有指望NE——像其他那些任务者想的那样,指望着NE发疯,把他们从窄楼中放出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一开始,徐北尽,以及其他的人类,他们就只能靠他们自己。
指望NE是没有任何用的。
甚至于,在人类达成自己的“终极目标”的时刻,NE就将成为他们面临的第一道防线、第一个敌人、第一条鸿沟。
他们反而需要对付这个,他们本来以为是帮手的人工智能。
对于很多任务者、扮演者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天大的噩耗。他们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在一个游戏里,对付这个游戏的掌控者。
而好消息是,他们不需要自己去做。
——徐北尽才是真正要“杀死”NE的那个人。
他将采取某种手段,击溃NE的程序。这不可能真正杀死NE,毕竟NE的能量来源是外界提供的电力,或者其他什么能源。
但是他的确可以在这个游戏中,让NE失去继续管理游戏的能力。
谁让NE将它的权限给了徐北尽呢?谁让NE以为,徐北尽是它的同类,是人工智能呢?
而徐北尽从一开始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比起人工智能,他对于人类的身份,更有代入感。他从来都不是NE的同类。
NE不会理解徐北尽的立场,正如徐北尽也永远不可能站在NE那一边。
徐北尽静静看着墙上明灭的流光,而他的眸光也同样闪烁不定。
在这一刻,他突然轻轻地笑了。
“祝你好运,NE。”徐北尽彬彬有礼地说,“也祝我好运。”
说完,他毫无留恋地离开了窄楼顶层,这个尽管意味着窄楼最高层,但是却空旷、冰冷、毫无暖意的楼层。
他对林檎隐瞒了一些事情。
比如,他走的楼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楼梯”,而是围绕在窄楼四周的边界。这是仅供NE使用的通道,所以有些狭窄。
毕竟NE可并不是徐北尽这样体型的成年男人,它只是一串数据,并不需要太宽的空间就可以容纳他。
所以在这样狭窄、黑暗的边界里,徐北尽几乎得小心翼翼地侧身,一点一点往下挪,才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被黑暗空间里的建模边缘割伤。
好消息是,这条道路其实比徐北尽想象中更近一些;坏消息是,他走起来实在是太慢了。
徐北尽突然停住了脚步,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他的面前有一道几乎隐形的尖刺,如果不是他肩头的操控板微光照在了那尖刺的边缘,反射出了奇怪的光线,那么他可能看也不看就直接撞了上去。
实在是太危险了。徐北尽想。
……如果林檎在就方便得多。
徐北尽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侧身,避开了那道尖刺。
接下来的路途中,尽管他已经万分小心,但是左手手臂上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令他眉头微皱。
游戏中受伤的直观方式就是流血,但是在这个特殊的、窄楼的边界地带,他受伤了却并没有流血,甚至没有痛感。
仅仅只是一道混乱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乱码,覆盖在他的手臂上。
并且,以一种缓慢但不可遏制的速度蔓延着。
徐北尽想,真糟糕。如果这乱码覆盖到了他的全身——就别全身了,只是覆盖了他的左手,那么他的左手多半就废了。
起码在游戏中是这样。
但是很难说,如果在游戏中,他的大脑就认定他的左手已经废了,那么回到现实之后,他的认知还能否恢复。
徐北尽叹了一口气,心情倒还算平静。在这个该死的、狭窄的窄楼边界中行走,他不可能不受伤。好在路途已经过半,他应该可以在自己的左手完蛋之前回到窄楼。
等回到窄楼之后,这就会恢复成正常的、会流血但是也可以治愈的伤口。
……就是又要让小苹果担心,并且生气了。
徐北尽多少有些为难。
这一点反而更加让他担忧了。
他继续谨慎地在这狭窄的边界中行走。越是往下,锐利、隐形的尖刺就越来越多,他走得也就越慢。这一刻他真恨不得自己也是一串没有形体的数据。
……嗖地一下就可以从窄楼顶层蹿到窄楼底层。
徐北尽用一些描述让自己的心情愉快一些,因为又一条乱码出现在了他的右小腿后侧。他没能注意脚旁的尖刺。
这游戏……可真是让人烦躁啊。
徐北尽在心中抱怨着。
他回到了窄楼底层,而与此同时,他也骤然痛得“嘶”了一声。
左手与右腿的伤口同时具现化,原本毫无知觉,现在也立刻痛了起来。
右腿还好,受伤比较晚,而左手的伤口看起来就有些狰狞了,直接从靠近左肩的地方,一路划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蔓延至手肘。
血液把他的白衬衫都染红了一小半。
徐北尽看了一眼就觉得,怎么看着比他感受到的,更痛一点?
而更加令他苦恼的是,他要怎么和小苹果解释——这就是他信誓旦旦没有危险的楼梯?
疼痛正在加剧,而徐北尽举起右手,看了半天,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止血。
他自暴自弃地放下手,转而联络林檎:“小苹果,我在底层的初始点,你过来找我吧。”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令林檎有些困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既然都已经到了底层,那么林檎也就没有多问,赶紧过来找他了。
等待林檎的片刻功夫,为了打发时间(顺便逃避现实),徐北尽看了一眼一直被他忽略的直播间。
……然后发现终极噩梦中的情况似乎也不太妙的样子。
直播间的画面上,弹幕一片兵荒马乱。
而徐北尽一眼就提取到了关键信息。
“北北去哪儿了?!哎呀急死我了!这雾中门里怎么有疯子跑出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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