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陪伴
“明天我就要走了,感谢你能够来陪我。”林觅笑嘻嘻地冲着邵金南说。
他向邵金南伸出手来,邵金南略一迟疑,把手递了过去。林觅紧紧地握着,摇晃了好几下才放开。
邵金南缩回手来,被林觅握过的手掌,半天还隐隐发烫,像遭了轻微灼烤一般。邵金南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摸着裤兜里的笔记本,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掏出来。看林觅的样子,是想讲点儿什么的,但也说不定,也许一见邵金南要记录,他就本能地抗拒,要说的话也不会说出口了。再说了,林觅欢天喜地的样子,以为邵金南够朋友,是专程来为他送行的。如果邵金南掏出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记录,那不是摆明了内心的企图,不过是想来探究一下他的言行、心理,看看他有什么反映,以作为爆料的素材。那对林觅无异是种可耻的伤害,这个仗义的朋友,不料竟是前来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的。
打定了主意,邵金南决定直接不动用笔记本。幸好天气寒冷,穿得厚实,裤兜里藏个小本子,根本看不出来。
一切都只能凭靠记忆了。——事实上,这份特殊的记忆,邵金南终其一生,都未曾忘怀——
邵金南不清楚林觅是否知道,来陪着他过夜,是历来的规矩。当然,邵金南是主动请缨的,这份差事,本来轮不到他,也不该他来做,别的同事,只要不属于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也不愿意做。从这个角度来说,林觅若把他当朋友,以为邵金南的陪伴,是种仗义行为,倒也还能够勉强说得过去。
林觅少见地亢奋,好像要说很多话,却找不到从哪里开口说起,俩人之间便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之中。虽然极不情愿,却依旧偕同邵金南一同前来陪伴林觅的胡杰,借口说他要抽烟,根本没跨进这间屋子。再说了,凭他那副臭德性,即便他在,气氛也不会好到哪里,不,甚至会变得更糟糕。
“你、吃过饭了?”邵金南无话找话,突然口吃起来,期期艾艾地开口询问。
“吃过了,吃过了,要吃什么就点什么,简直是最高礼遇。”林觅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随即眉
头皱了一下,不无遗憾地说:“只可惜不准喝酒。我这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坏也坏在这口酒上。”林觅舔舔嘴唇,做出一副品咂美酒的样子。有些夸张地笑了起来。
邵金南笑不出来,他不敢直视林觅的眼睛。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冷冽的铁锈味。屋里的桔黄色的灯光透窗而出,光线所及处,可见散漫的雪花,零零星星地飘落着,舞动得含混模糊。远处一片漆黑,寒气使夜色变得格外凝重。
林觅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一件颜色红艳的套头羊毛衫,配上一条挺括的黑色裤子,外面罩了一件黑白相间的毛呢大衣。这使他看起来格外精神。也使得他混杂在根根黑发里的白发,特别扎眼。毕竟,三十岁的人,那白发,是有些让人触目惊心。
“这是我爸专门为我准备的,明天上路的时候穿。”林觅注意到邵金南的眼神,指着自己的一身新衣解释道。“今天,我爸带着小诺来看我了。算是道别。”林觅的眼圈突然红了,他把头转向窗户,看着外面虚空的夜色,默不作声。
邵金南很想对林觅说点什么,宽慰宽慰他。但是,他觉得异常艰难,实在找不到什么恰如其分的话。一股寒气,瞬间从邵金南的心底升起,刹那间布满全身,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差不多快要打起寒颤来。
这是一张特制的、硕大的床,比普通的双人床大了两倍不止。林觅在床边坐着,几个看守所的民警,靠墙坐在椅子上,把林觅团团围在中间。另外还有几个,坐在大床对面的沙发上。几个人凑在一起,小声地聊着什么,听不清楚,但看他们聊得挺带劲,朝夕相处,话题更多。聊到开怀处,有人笑了起来,但是,笑声很克制,可能大家都觉得,在这种场合,纵情大笑,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邵金南与他们都不熟悉,只看着脸熟。名字却一个也叫不出来。他们一个个面容温和,其中几个,并没有参与同事的聊天,只是注意地倾听林觅和邵金南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没有任何人插嘴。除了用心观察林觅,还有几个同事,忍不住对邵金南充满了好奇,不时拿他上下打量。当看守所所长把邵
金南带进房间,向他们介绍时,他们都觉得惊奇。主动请求到看守所陪伴临刑前的人员,不是常见的事。
拷住林觅双脚的脚镣,锈迹斑斑的,硕大的镣链,环环相扣,感觉极其沉重。与脚踝相接触的镣环,被看守所民警刻意缠上了纱布,防止戴上脚镣的在押人员把脚踝磨破。林觅从头到脚都换上了新装,新衣新裤新袜。雪白的袜子,并未染上脚镣的铁锈,可见,那脚镣是经常用着的,虽然看上去锈迹斑斑,但内侧已经被磨得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