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血红的树根
黄沟菁乡海拔近三千米,是青y县极端偏远的一个高寒山区。那里只生产荞子、燕麦、洋芋,人们的生活过得极端困顿。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那里的生态环境还比较好,原始森林绵延成片。后来,大炼钢铁时,把森林全部砍光了,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原本资源丰厚的大山,变成了童山秃岭。
黄沟菁一年四季温度都偏低,即使盛夏时节,村民的家中,也缺不得火,逼人的寒气,常把人冷得瑟瑟发抖。
政府为解决当地居民的实际困难,运到这里的煤炭,政府给予适当补贴,低于市场价卖给当地人。虽然如此,因多数人家都贫困,买来的这种补贴煤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动用。
在黄沟菁,一些低洼地带,树叶、枯枝与表层细土杂揉在一起,常年被雨水、积雪浸泡,又受到日光照射,天长日久,这层树叶、枯枝、浮土形成的混合物,变成了一种特殊的腐殖土,当地人称作海垡。
把这种海垡从低洼地带挖刨出来,切割成大块的方砖,堆磊起来,风干后可以生火,热力虽然不是很强,可燃烧的海垡火种却极易保存,表层看似已经燃尽,只剩一些浮灰。用根火柴棍随便刨两下,底层的海垡依然在燃烧,发出暗淡的红光。当地村民喜欢用海垡,家家的火塘里,都有经年累月燃烧着的海垡。
海垡还有一大好处,就是用它焐出来的洋芋,特别的汃软磁糯,吃起来特别香甜。
海垡也有一大坏处,常年使用海垡的黄沟菁人,进了青y县城,洗了澡,换上一身全新的衣服,走过城市街头的时候,身上,也会飘出一股浮泛着泥土、尘灰气的海垡味,到过黄沟菁的人,闻到过海垡味的人,一嗅到这股气味,便马上认得出来,从身边走过的这个人,是从黄沟菁来的。哪怕你已经换成了笔挺的西装革履,打扮得洋气十足了,土得掉渣的海垡味,还是暴露出了黄沟菁的泥土气息和落后味道。
当然,这种洗过澡、换掉衣服也摆不脱的海垡味,属于近乎精神层面的事了,普通的黄沟菁人才不会在乎,也无暇顾及。
在生存成了人生头等大事的时候,所有精神层面的活动,都是奢侈的。
由于海垡火力不够,赶急时,做饭做菜不催锅。除了买上点政府补贴的煤炭存放着,以备急用之外,储存了大量海垡的黄沟菁人,还会随时随地,瞅准机会储存点可用的柴禾。
柴禾是生活必须品,也是巨大的消耗品,储存得再多,也不会有够的时候。黄沟菁的人,只要逮着空闲机会,都会到处寻觅柴禾,实在找不到,退而求其次,那种用来垫圈稍嫌粗糙的茅草,也会作为柴禾储存起来。虽不熬火,但总比没有强。
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把能够找寻得到的茅草、柴禾,搜集起来,往家里存放,往房前屋后的廊檐脚存放。这是黄沟菁人的生活习惯,也是在那种高寒冷凉的地方的一种生存本能。再懒惰的人,都会如此。更何况,王务行的爸爸王石头,是个十分勤劳的人。
有一天,王石头赶着他那三头干瘦的黑山羊去寻草吃的时候,无意中在蚂蝗沟的灌木丛里,看到了一个隐蔽得很好的树疙瘩。这树疙瘩隐藏在一条干枯的水沟边。水沟,又隐藏在一个小山包后面。
水沟不算太深,稍微有些陡峭,但绝不是没有办法接近、攀爬的那种。这里周围都没有耕地,平常也少有人来。这树疙瘩才得以幸存下来。这条干枯的水沟,长期遭到风力侵蚀,形成一个巨大的斜坡,树疙瘩的其中一面裸露在外,其中一条树根,就差不多有王石头的大腿粗。王石头一阵狂喜,把这个树疙瘩刨出来,不知道能砍多少柴禾!
任由三个黑山羊,在只有一点草根的沟底结伴吃草。王石头开始用随身携带的镰刀,小心地挖刨起来。他要在干沟的斜坡上,刨出一个可以落脚,站得稳身子的地方。用了差不多整天的时间,王石头在树疙瘩下面,挖刨出一条简便的、由一级一级的土梯子构建而成的道路。眼看天色已黑,王石头才兴奋地在沟底抓了一些干草,胡乱把新刨出来的梯级小路遮住。
回到家,王石头开心地把他的发现告诉了老婆。次日天还没亮,他老婆就早早起床,烙了几个苦荞芭
,灌满一葫芦苦丁茶,给王石头备好干粮和饮水。
天才蒙蒙亮,王石头把准备好的物资一一清点好:一把条锄,一个装水的葫芦,用一块滤帕(青y县人蒸饭时用的纱布)包裹好的几个苦荞芭。他把这些东西,全部放在一个特大号的背篓里。随后,拎了一把斧头,腰间又别了常常带在身边的那把镰刀。准备出门。到蚂蝗沟刨那个大树疙瘩。
“下午太阳快落坡的时候,你背着空背篓就可以来了。那时候,我估计应该刨出来了。树疙瘩很大,我一个人,一背篓肯定背不完。”王石头叮嘱完老婆。就准备出门。临出门,他又突然站住,走到摆在堂屋一侧的木床前,亲了亲熟睡中的儿子。
王务行睡得正甜,黑红的脸上,有几滴晶莹的汗珠。
亲完儿子,王石头快步走出大门。
王石头的老婆呆了一呆,嘴里嘀咕着:“你又不是要出远门,咋个还要亲下儿子才走。”
王石头笑了一笑,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就想亲一下儿子。
赶到蚂蝗沟,天已经大亮了。
一层稀薄的云雾,淡淡地罩在大地上。快要入秋了,地上结满了清亮的水珠。东边的天际,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出现一片绯红。有点潮润的泥土气息,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王石头直奔树疙瘩而去。沿着头天挖刨好的一级级泥土台阶,王石头仔细观察裸露在外的树根走向,从背篓里取出条锄,开始用劲地挖刨起来。
把树根周围的泥土刨净,就用了他整整一上午的时光。太阳已经升到高空了,周围暖洋洋的。王石头坐在枯草地上,大口吃着苦荞粑,又狠劲地喝了几大口葫芦里的苦丁茶。
这个树疙瘩真是大啊,没被砍伐之前,这树不知有几层楼高,可能两三个男子汉,也合围不过来吧。现在就凭已经挖刨了露出来的这一大条树根,砍成柴禾,至少也得有一百六七十斤,足够王石头背了。
吃完干粮,王石头继续干活。他决定,先把露出来的树根砍断,劈成柴禾。
抡圆手臂,狠劲朝着树根砍去。“噗”的一声,斧头雪
亮的刀锋,陷进了树根。凭手感,王石头觉得这树根异常磁实、坚硬。王石头把斧头用劲左右别了几下,拔了出来。一股暗红的树根汁液,随即流淌出来。
“这是什么树?”王石头凛然一惊,暗自想道:“这树汁,咋个会像血一样红呢。”
一阵凉风吹来,在暖和的阳光下用劲砍树根而流出的汗,被这凉风一吹,瞬间就没了。黄沟菁,可真是个冷地方。
花了近两个钟头的时光,王石头才把裸露出来的那条树根,全部砍成柴禾。新劈开的木头,发出淡淡的,有点点腥味的清香,那木头,被血红的树汁,全部染成了肉肉的粉红色。和青云人杀过年猪时,用猪血揉搓豆腐,制作出来的血豆腐,颜色惊人地相似。
裸露的树根解决掉以后,王石头发觉,树疙瘩下面的另外一侧,还有一条稍小一点的树根,顺着干沟斜坡的方向延伸过去。
王石头又认真地挖刨起来。
树根再次显露出来。
王石头握紧斧头,抡圆双臂,狠劲朝着树根砍去。
“咣啷”一声巨响。王石头只觉得手臂震得生疼,全身过电一般麻了一下。头部被什么东西猛然一击。随即,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