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冰火两重天
汪星要王务行从他家里偷拿药鸡,王务行本来以为是开玩笑。心里还觉得挺有趣,这和小孩子玩“躲猫猫”(即捉迷藏)有什么差别。他想不到,汪星这么大的人了,玩心还这么重。
可是,王务行万万没有想到。汪星是认真的。
王务行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这事荒谬绝伦。哪有唆使人偷自己家里东西的道理?再说了,汪星要从家里拿东西,别说一只药鸡,即便把这一百多只全部拿走,他爸爸妈妈也不会数落、埋怨他一言半语。王务行不明白,汪星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弯,让他去干这种事情。
汪星说要训练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训练?汪星家里这么富有,难不成还要把他训练出偷盗本领,替他去偷取什么更值钱更宝贝的东西?汪星说要做更刺激的事,要训练他的胆量。王务行就糊涂了。汪星要做什么更刺激的事呢?自己的胆量,倒是真的小,真的应该训练一下才行。
爸爸活着的时候,王务行年龄还小。家里虽然困难,但总不至于连他这么个小孩子也吃不饱。虽然生活在黄沟菁那种穷地方,可爸爸妈妈倒也没让他饿着冷着。那时候他是懵懵懂懂的、浑浑噩噩的,也是快快乐乐的、幸幸福福的。
爸爸去世以后,他第一次尝到了伤痛、苦楚,恐惧、忧愁。但是,幸好还有妈妈带着他。有妈妈庇护着,再苦再难,也终究有依傍、有温暖。最后,妈妈也抛下她,独自走了。王务行的天空,才真正彻底地塌了下来。他那么弱小稚嫩的身子,那么蒙昧无知的心灵,除了恐惧、漫无边际的恐惧之外,他号啕、悲啼,无所适从。
跟着大伯一家生活,大伯心好,对他不错。可大伯太懦弱,对大伯娘总是敢怒而不敢言,任凭大伯娘兴风作浪。大伯娘几乎每天都要辱骂他、毒打他,驱使他干好些只有成年人才能干的重活、苦活。那时候,在黄沟菁,他唯一轻松一点的时光,全是在学校度过的。
在大伯家,王务行倍受屈辱,饱经折磨,一年四季起早贪黑、苦死累活,可仍旧经常挨饿受冻。不是大伯家穷成那种样子、困
难成那种样子,是大伯娘心肠歹毒,故意整治他。政府补贴给他这个孤儿的东西,其实,他几乎没有享受到。
认识汪星以后,汪星也会骂他、打他,但比起大伯娘那种辱骂和殴打,汪星这种辱骂、殴打,算得了什么,简直就像是开个稍微重一点的玩笑。而且,汪星也处处护着他。
在汪星家里,那几个帮工,吃饭都是另摆一桌吃,从来不可能和汪星、和他的爸爸妈妈一起吃饭。王务行到汪星家里当了帮工后,吃饭时,汪星的爸妈,自然而然地叫王务行,和那几个帮工坐到一起。汪星当即发了脾气,觉得爸爸妈妈不尊重他,不尊重他的朋友。其实,虽然分成两桌,各吃各的。但桌上的饭菜,哪里有半点区别,都是一样的。这一点,汪老板是真的大气。那几个帮工都说,如果帮了别家,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汪星带他到外面玩,让王务行真正开了眼界,歌厅、酒吧、烧烤摊、高档饭店,如果不和星哥在一起,他王务行,这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去那种场合,开那种洋荤,享受那些美食和待遇。星哥身边的那些人,“疤脸”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平常,在街头路边,如果遇到这类人,王务行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哪里敢招惹他们,更别说有胆量和他们混在一起。可是,星哥对自己好,“疤脸”他们,对王务行,一个个也都客客气气的。
说句良心话,和星哥他们一帮子人,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出入各种吃喝玩乐的场所。王务行内心还是很得意的。虽然有些人,见了他们,侧目而视,肯定不喜欢他们,排斥他们。但是,王务行也感觉得出来,有多少同龄人,还是挺羡慕他们的。
汪星给予王务行的,是富足、稳定、安逸的生活,除了在汪星面前,会被他随意打打骂骂的,在其他人面前,在别的任何一个地方,汪星都给王务行撑着,让他过得舒适,甚至奢侈,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体面和尊贵。汪星不想再穿的那些衣服,送给王务行,他穿在身上,令多少同龄人羡慕。
对于既会折辱他,又会护持他的汪星,王务行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友爱,是关怀,
甚至,在这个同龄人身上,星哥的那份蛮横和霸道,那份强大得不容置辩、抗拒的力量,让他身不由己地甘为附庸,此外,还隐隐约约,向他传递着一种父爱的温暖。——那是王务行所缺乏的、久违的、渴望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的感情。
生活变稳定以后,以前捡破烂、混迹街头时,偷偷摸摸、顺手牵羊的那些行为,王务行早就杜绝了。他知道,那是不好的、可耻的行径。当时,实在是太饿了,饿鬼催逼着,没办法。
星哥要他当真偷自己饲养的药鸡,王务行内心根本不能接受。可是,他又不想失去在汪家养鸡的这份差事,在汪老板家,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天堂,他舍不得放弃这份已经获得的工作。
一切待遇,都是他原本做梦也不敢奢望的。对于未来,王务行本来就很迷茫,在他这个年龄,在他这种处境之下,更谈不上什么宏伟规划和远大梦想。听汪星的话,留在汪家做事,自己吃、住不用花一分钱,每月五百元的工资就是净赚的钱,好好存起来,有点积蓄,过日子也就有点底气。
王务行就像一只准备过冬的小松鼠,只凭一种本能,把能找到的坚果,都悉数衔进洞里,要尽力为自己的生存,多作一些必要的储备。
再说了,他也不敢离开汪星,汪星说过,如果他不同意,没有得到他的许可,王务行离开他,他就叫人挑断王务行的脚筋,或者把王务行的脚,卸下一只来。看星哥说话那神情,他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如何才能够把药鸡,顺利从汪家偷出去,让王务行非常头疼。万一被人给逮住,那他就彻底完蛋了。
汪星对他说过:“你不要指望我会掩护你、帮助你,在你被人抓住后,会来给你打圆场或者替你求情。这些,绝不可能。我只是不揭发你而已。要是你被我家里任何一个人抓了,送给警察,那你就得承担盗窃的严重后果。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在跟你说很严肃的话。在警察面前,即使你招供说,是我指使你偷的,那也一点没用,既不能为你开脱罪责,也不可能带害着我一星半点。一则,我绝对不会承认指使过你,再则
,谁会相信你,哪有指使朋友偷自己家里东西的人?总之一句话,一切都得靠你自己搞定。”
明知不可为,而又不得不为。何况,成功偷出一只药鸡,汪星就会给他一百元钱,除了头一只得送给小米,那个星哥让她怀孕而做流产手术的绿睫毛女孩,其余的,偷出去的药鸡,卖的钱仍然归自己所有,对王务行,这也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王务行想破脑袋,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瞅准汪老板家里人最少,只有厨房里做饭菜的厨师在的时候,把鸡圈里的粪,用一辆小手推车,推到城郊去倒掉。鸡粪是用蛇皮口袋装起来的,偷盗的药鸡,他就装在其中一个袋子里。
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汪老板家的药鸡,前前后后,被王务行偷出了十多只。除了头一只给了小米,其余的,王务行拿到二甲菜市场,一百多元一只,不费吹灰之力就出手了。加上星哥的奖励,每偷一只药鸡,王务行能赚到两百多元,他简直开心坏了,当初的顾虑、作贼的心虚和内疚、惯常的道德修养带来的自我谴责,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汪万全听老婆吴晓燕说起药鸡失窃的事,觉得颇为蹊跷。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儿子汪星介绍来的这个来路不明的王务行,别看这孩子看似懦弱、胆怯,可他身上,又好像有种执拗、顽固的东西,让人隐隐不舒服。但是,他不能说破,儿子现在长大了,脾气不小,动辄就会大光其火,青春期的孩子,不能和他对着干,过几年大一点,更懂事一点就好了。汪万全除了怀疑王务行,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担忧,是怕有什么隐藏着的仇家,用他所不知的高明手段,潜入他这个家庭,危及家人的安全。
在向他的其中一个朋友、青y县公安局局长普历说起这事时,普局长派了南城派出所副所长胡杰、据说侦破案件很厉害的一个年青人,到他家里来看过。汪万全希望,警方介入后,能把隐藏着的、威胁着自己家庭的对手,给揪出来。
汪万全暗中操作的这些事,王务行一概不知。
有一天,王务行才从鸡圈清除完圈舍出来,碰到了汪老板,汪老板叫住他:
“小王,我听说最近药鸡被人偷了十多只,你要多留心一点。什么人这么大的狗胆,公然偷到我汪万全头上来了,我已经报告过公安局,派出所的警察,每天都会在我家房前屋后暗中守着,也会到各个菜街子巡查,一旦抓到偷鸡贼,我要让他把牢底坐穿。”汪老板说完这话,不等王务行作出反应,转过身就走了。
王务行被吓得心惊肉跳。他急忙找到汪星,把汪老板的话,复述给汪星听。汪星听了,沉默了一会,告诉王务行:“如果真像我爸说的那样,你最近就不要再偷了。练了这段时间,你的胆量应该也变大了不少,差不多了。”
汪星在街头遇到蒋雨,遭受冷眼,当晚,就带着“疤脸”和王务行等人,干下那桩伤天害理的恶性案件。
现场,王务行见到蒋雨那种可怜的样子,倍受良心的折磨。但是,那场景,又令他难以遏制,自己年轻的躯体里,竟然还住着一个自己所不知晓的恶魔,那么令人羞耻,又那么令人难以自禁。当他被“疤脸”扯下裤衩的刹那,当他被“疤脸”推倒在蒋雨身上时,王务行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禽兽。
身不由己的禽兽。
难以自制的禽兽。
过后的愧悔、自责,让王务行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与汪星在一起,王务行感受到的,是美好与丑恶、安逸舒适与负罪愧疚,相互交织、纠缠。愉悦着他,也噬啮着他。
汪星,王务行所依赖、崇敬的星哥,给予他的,是冰火两重天交替轮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