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谦挥师兵临洛阳城下时,守城将领是曾经参与过渡淮之战的李将军。
周元谦记得,那年他十五岁,正值年少,李将军已经身经百战。
因着是先皇最宠的皇子,李将军对他很是照顾。
如今十几年过去,原先风华正茂的李将军,鬓边也添了白发。
此时两军相对,隔着城墙对峙。
原来的少年已然成了顶天立地的盛年将军,原来的壮年将军,此时已生华发。
两军对峙了一天,周元谦并未发动攻击,李将军也未出城迎敌,只是城内外都严阵以待。
周元谦让军队退至洛阳城三十里之外驻扎,他率领一队轻骑至洛阳城下,在城内外数万守军众目睽睽之下,周元谦脱了铠甲,身着素色衣袍,行至城下。
“我从江南而来,来时吾妻备了江南佳酿,叮嘱我若逢老友,当邀之共饮。”
周元谦仰首看着城头,姿态惬意的仿佛不是在一触即发的大战中,而是在轻叩久别老友的家门。
城楼上的士兵看着城下这个周朝曾经的战神,最尊贵的王爷,曾经巡视三军时,坐在战马上宛如神祗,高贵的身份,使得他有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傲气。
而如今这个身着素袍的男人,周身的气势依旧带着贵公子的矜贵,只是却再没有了之前的傲气,沉稳中更添让人亲近且安心的魅力。
这般邀友共饮的姿态,谁敢信这是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摄政王?
“我年少之时,在江淮驻军中,承蒙李将军关照,教我水战和气象,如父如师,今日不论军事,只谈故交,盼李将军出城一叙。”
一个王爷,对一个驻城的将领尊称如父如师,是何等的尊敬。
李将军站在城楼之上,挥手让弓弩手放下手中弓弩,目光沉邃,表情肃穆,让人看不明白他此时心中所想。
许久,李将军才开口道:
“开城门,我出城一叙。”
李将军的副将此时不由得担忧道:
“将军,不可!若是城外有诈,将军生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李将军转身瞪了他一眼,怒斥道:
“摄政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何曾做过此等魍魉之事?”
副将汗颜请罪,看着李将军卸甲,同样着常服,独自一人出城。
此时周元谦已经铺好了席子,将酒摆上,摆手邀李将军共饮。
仿佛此处不是两军阵前,也不是这般简陋的席子,而是皇城中宫殿内的宴饮。
李将军与周元谦相对而坐,周元谦为他斟满了酒,不谈其他,仿佛只为了找他叙旧一般。
李将军听着周元谦丝毫不提洛阳之事,只谈当时在江淮的旧事,李将军一直沉默不语。
周元谦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沉默,依旧侃侃而谈。
李将军连饮了三杯酒后,突然语气严肃说道:
“王爷江南起事,意欲何为?”
周元谦面对着李将军的质问,放下手中酒杯,望着李将军,目光平静又多了几分郑重。
“世人只知我在大婚那日失踪,却不知我有何经历。我年少时便于李将军相识,不妨跟李将军谈一谈我这两年的经历。”
李将军听着周元谦语气平静且目含悲悯的谈起了两年前豫州大灾,谈起了饥荒中跟随灾民逃灾。
更听他以当事者的所见所闻,说起了树皮草根观音土,说起易子而食,尸横遍野。
说起他徒步数百里,背负着救过他的老汉,求医无果,身无分文,以血相报,都未能救活老汉的无能无力。
说起朝臣昏聩,抓流民充贼,说起孟津渡黄河滩流沙中掩埋了多少白骨,说起豫州起义军如何逃难中被逼起义,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有口饭吃。
而这一件件,那个曾经的天之骄子都一件件的亲身经历,又无能无力的被一切无法左右的形势推着往前走。
周元谦说完看着李将军。
“若我是庸者,便也闭眼淹没在这历史的洪流中。可我有振臂一呼的能力,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天下变成熔炉和炼狱?”
李将军已年过半百,又是常年征战沙场的人,见惯了生死,一颗心都麻木了起来。
而此时,却眼含泪水,定定的看着周元谦。
他知晓,周元谦从江南举事至今,为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势如破竹,守城将领不战而降。
“李将军有所不知,在遇到我夫人之前,我以为为君者当是御人有术,制衡朝堂便是一个合格的君王。后来我才知晓,一个优秀的君主,当对苍生心怀悲悯,个人生死为轻,家国为重。如今,我依旧想坐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想法,而是我不认为这天下还有第二个人,能如我如我夫人一般,能将天下百姓看待如自己的子民一般。”
周元谦说完,李将军垂首片刻后,抬头看着周元谦说道:
“前几日我观洛水水位下降,连续两三日,一日比一日降的厉害,派人去上游查看,与黄河分支处,水位也有所下降,心中存疑,便留心着洛水的情况。直到今晨从长安的方向抓到一个人,在他身上找到一封信,才知晓是何原因。”
李将军将袖中信递了过去,周元谦打开,看到上面的字迹时,便认出了是萧妱韫的笔迹,此女子的笔迹太过特殊,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
许是受她性格的影响,这字体也带着些许凌厉之势。
周元谦看到萧妱韫信中所写的内容后,心中一顿,才明白李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洛水上游有人截流!
等着蓄水量到达千钧之势时,便会泄洪。
到时候不仅仅是城外的军队,便是洛阳城内的军民都不能幸免于难,洛阳会再遇浩劫。
周元谦骇然抬头,看着李将军。
“既然早已知晓,为何不去阻拦?还在此驻守?”
李将军惭愧道:
“朝廷的命令,但凡是洛阳驻军有异动,只怕上游驻军便会先一步泄洪。洛阳城可降,只盼着王爷率军不惊动洛水的军队,平了泄洪之危,到时,洛阳城军民开城投降。”
说完,李将军便站起身来,转身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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