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在收留他与京寻时,虽然说得残忍,让他们做好遗臭万年的打算,但又时时刻刻让他们戴好面具,以防被人看去容貌。
她将所有的道路都铺设得很长远。
在承平军被坑杀后,她为长安王府的每个人都留了退路。
唯独给自己的,是场死局。
——宴唐不喜欢这样的殿下。
或者说,宴唐不想要殿下这样做。
他是殿下的谋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什么置身事外一说。
在这场关于皇位的博弈中,她胜,他便陪她荣耀加身;她败,他便随她东山再起。
宴唐没想过第三种结局。
——殿下却替他想好了。
一点都不公平。
世人皆道那高位上的长安王薄情寡义,残忍嗜杀,但其实他的殿下,连幕僚的命,都做不到罔顾的。
书案前的男人眸光清浅,找不到什么焦点。
就在宴唐以为他不会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终于听到男人清冷沙哑的声线。
“她给你留个信么?”
只是一句话,让宴唐有一瞬的愣神。
他微微蹙眉,许久才反应过来:“是。”
留了信的。
青南寺的释空住持昨日将信转交给了他。
是殿下亲笔。
字字不提离别,句句不提曜云,只是让他照顾好自己。
宴唐不清楚季君皎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而就他所知,除了他之外,京寻跟陛下也收到了殿下的信件。
他还记得那日,京寻看到殿下给他的那封信时,待在房中,一整日都没有出来。
他听到了季君皎的一声轻笑。
又冷又淡,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
“她不曾给我留一封信的。”
他说这话时,头便低了下去,宴唐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的桌案前摆了宣纸,只见他低下头的一瞬间,那宣纸便被什么滚落的晶莹浸透纸背,无声无息。
“她都不肯给我留一封信的。”
他却只是这么说。
那是宴唐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到季君皎。
那向来浩然正气,皎若明月的君子,一袭大红婚衣,冷得不像话。
而如今,宴唐回京,便又看到了他。
似乎总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如今再看季君皎,眉眼清俊淡漠,似与往常无异,当时宴唐见到的颓然阴郁,好似已然不复存在了。
可是,宴唐又觉得,哪里好像又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皱皱眉,看着男人缓缓走到他面前,却仍是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他朝着季君皎微微颔首,嘴角笑意浅得几乎看不见:“首辅大人,别来无恙。”
他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眼。
如今的季君皎,已经是万人之上,甚至比肩亲王的存在。
——这也是殿下的意思,三权分立的局势下,陛下的权能才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互相制衡,此消彼长,季君皎身为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他的权势自然要强盛许多。
只是即便如今的季君皎位高权重,位极人臣,他的气势没有任何改变。
不动声色,宠辱不惊,低调内敛,不卑不亢。
他朝着宴唐微微颔首,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宴唐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季君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循着季君皎的目光,宴唐注意到,他的视线似乎落在了他的毛毯上。
微微挑眉。
“大人,”宴唐看着季君皎,神情淡淡,“有什么问题吗?”
季君皎移开视线,微微摇头:“无。”
说着,有丫鬟看茶,季君皎坐在了主位上。
“司徒大人此次归京,是为了参加陛下的生辰宴?”
宴唐垂眸轻笑:“算是吧。”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道:“也是许久没来长安了,想要多待些日子。”
季君皎微微颔首,没应。
宴唐也不觉尴尬,他继续开口道:“下官此次来拜访首辅大人,是听说了城外山寨绑架贤王殿下一事。”
季君皎点点头:“是有此事,不过已经解决了,司徒大人不必过分忧心。”
宴唐笑笑,又道:“首辅大人府中,这些日子可是住了女子?”
主位上的男人原本在饮茶。
听到这句话,他喝茶的动作一顿,转而放下茶盏,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司徒大人为何这样说?”
宴唐低笑着摇了摇头:“无事,只是记得前段时间传闻,听说首辅大人为了一个女子,拦下了贤王殿下欲出城的轿辇。”
季君皎语气淡淡:“是文渊阁出了细作,本官派人监视着。”
宴唐点点头,但笑不语。
季君皎的目光却是淡淡地看向宴唐,神情平静,墨色的瞳孔却染了几分冷寂。
“司徒大人远在浔阳,对于京城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
宴唐也只是笑:“毕竟是为了陛下安危,有些事情,还是要放只耳朵的。”
季君皎没再说什么,一时间,房间里没了声响。
正堂的阳光很好,午后细碎的光亮顺着大开的房门,洒在了地砖之上。
橙黄色的光,将房间照得暖融融的。
没了旁事,宴唐用了一盏茶,便准备告辞。
只是他告辞的话还没说出口,主位上,倒是季君皎先开了口。
“司徒大人,本官有一事想要请教。”
宴唐淡笑地看着季君皎,等待着他的下文。
午后的阳光也落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之上,他身上还染着刚刚寨子中的硝烟味,只是被檀香冲得很淡了。
他双手板正地放在双腿之上,身姿笔挺,姿态端正。
他漂亮的眉峰微拢,那张脸美得惊世骇俗,精致俊美的五官好似神刻。
他的情绪很淡,但也足够让人读懂。
“司徒大人曾为她的幕僚,可曾轻薄于她?”
这话问得有趣。
既是“幕僚”,那便宴唐是下,秦不闻为上。
“轻薄”这话……用得不太合适吧?
宴唐轻笑一声,一双眉目却微微上挑,那清润的眼中,竟染了几分狡诈与促狭。
“大人很在意这些?”
他却没答,反问他一句。
放在腿上的指骨微微收拢。
季君皎面上却也只是正了正神色,眉眼浅淡冷寂。
“只是问问。”
他这样答,语气清冽冷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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