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四嫂一说起王两两,薛夜来手中的团扇虽然还是不疾不徐地轻轻摇,腰板却是悄悄挺得更直了几分,她爱看热闹不假,但属实不想在自己家里看。
开门做生意,讲的是一个和气,要有客人捧场,也要有同行帮衬。待月楼在整个洪州的青楼乐户里都是头一号,风光也招风,一件事料理不停当,那“好听”的话不用一天就能借着浔阳江传遍洪州各郡。
王九娘果然微微变了脸,一声冷笑,眼角眉梢一时锋利得像大雪天里松枝上冻的冰棱子,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轻柔婉媚:
“方家妹子,你是故意剜我的心呢,我家女儿病得起不来身,我菩萨佛祖四处拜了个遍,愁得吃不下饭,你还偏来刺我!”
菩萨佛祖是求了个遍,就是不肯让她好好歇两天,也不肯给她请个好大夫。
薛夜来摇着扇子想笑,方四嫂讪讪的,“这这这”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其他人都坐着看热闹,王九娘似是真的被戳了心,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地骂起来,骂方四嫂,骂死了的爹娘,骂负心的相好,骂没福气的女儿,骂老天爷,骂着骂着搂着她身后的黄衫女孩子哭:
”偏心眼的佛祖,挨千刀的阎王,讨债的老天爷!怎的偏偏就这么磋磨我,要夺了我的女儿去啊!就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她亲妹子还这样小,叫我的两两如何合得上眼,她这一去,我们娘几个怎么过活哦……”
那女孩子垂着头,隐在阴影里,不声不响的,像个傀儡人由着王九娘搂着哭。杨纤月显见是怕了,抓着薛夜来的裙子直往她腿边缩,薛夜来犹豫了一会,没去搂她,到底也没把她扯开。
慢慢来吧,太宠着是不行的,胆小怕事还混什么风月场。
王九娘一边觑着薛夜来一边哭,薛夜来晓得她的心思,偏不接她的招,只抹着眼泪跟大伙儿一块劝:
“王姐姐别伤心了,眼下一大家子都指着姐姐呢,姐姐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王九娘听到此处有些动情,捶着桌子放声大哭:“两两啊,我的两两哟,老天爷你个讨债鬼,你不给人活路啊!这叫我以后去靠哪个哟——”
她不顾体面地哭,身后那黄衫姑娘却真跟木头似的呆呆立着。众人围着王九娘,扶的扶劝的劝哄的哄,有几个如方四嫂一般多情的,也边叹边陪着掉眼泪,陪着陪着就哭起自己的事,一起骂起了“讨债鬼老天爷”。
薛夜来不想骂老天爷,她比较想骂玉楼春,但气氛已经到这里了,她只能拿帕子擦起她那久经训练想来就来的眼泪,浔阳城消息最灵通的周翠枝悄悄凑到她耳边悄悄说:
“王两两本叫绣罗裳的少东家瞧上了,说好下月初来抬过去”,她顿了一顿,故作意味深长,“听说刚说定,孩子就没福气病倒了,自打孩子病了就没见过外人,朱公子去了也没见上面,那朱公子发了火,已一个月不登门了。”
这是薛夜来老早就知道的事,不光如此,她还知道姓朱的刚花了二十两,买下了太平桥下弹三弦说书的小谢良的妹子和老婆——
这事等玉楼春回来怕还有得唠叨,天知道谢良的老爹与玉楼春有点什么旧事,反正谢良的小摊子是玉楼春给的本钱。
玉大娘子真是人脉众多,什么人脉都多。
薛夜来忍不住在心里又抱怨了一通玉楼春,她眼下又要演伤痛欲绝,拍着王九娘的肩陪哭;又要演恍然大悟,稍稍侧脸给周翠枝偷偷使眼色;一人分饰两角之余还要分出两份心:一份留心众人的神情言语,另一份看着杨纤月莫让她受惊,简直忙到了十分。偏偏王九娘情到深处头靠到薛夜来肩膀上嚎“讨债的老天爷”时,薛大娘子正好瞥见被挤在圈外的杨纤月拉着刚刚被王九娘搂着做戏的黄衫姑娘说悄悄话,气得整个人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齐齐裂成两半,恨不得向王九娘学习,也痛骂死兔子一顿。
直到薛夜来真的挤不出眼泪了,王九娘才平静下来,她哭得眼睛红肿鬓发散乱,连带方四嫂周翠枝这一行人个个都是脸上泪痕点点妆面斑驳。她们演归演,这眼泪也许有一点真心,薛夜来想,不像自己,铁石心肠,全是技巧。
待众人各自净了面重新落座,王九娘又对着薛夜来笑起来:“薛妹妹,叫你看笑话了。”
薛夜来笑着打哈哈,捏着杨纤月头顶小鬏鬏的手却不自觉重了一下,小呆兔子张嘴无声地嗷了一下,扁着嘴又去看王九娘身后的黄衫姑娘。
“都是行院中人,如今我们娘母子实在艰难,你大侄女儿眼瞅着不中用了,剩下我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用不了几日,就得上街要饭去”,王九娘半垂着头,细长的柳叶眼从下往上斜斜地睨过来,“玉大娘子是风月场里的状元,待月楼是洪州行院翘楚,一向是我们姐妹们的主心骨,再如何,总不能瞧着我们饿死。”
其他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待月楼不能不管的啊……”
“姐姐放心,玉大娘子人最是仗义的。”
“薛娘子,你看……”
薛夜来真情实感地打哈哈:“这断然不能,王姐姐有难处,我们姐妹一起帮衬,总能迈过这个坎儿。一会我派人拿玉姊姊的帖子上泉香堂请邵大夫到姐姐家去,叫他瞧瞧我侄女儿。”
她说完这句话,分明看见王九娘身后那一直呆如木头的黄衫女子抬头看向自己,满脸都是希冀。
可惜了,可惜了,薛夜来想,王九娘要的不是这个。
她想要的,是薛夜来许给她一个芳华榜的名额。
百花会每年不止选月下仙子,还要评一个芳华榜,受邀前来的客人们一人一只绢花,欣赏完所有姑娘的才艺以后,将绢花投给心仪之人,得花第一的就是月下仙子,得花数前十二名的,共列芳华榜。
待月楼办百花会七年来,名列芳华榜的姑娘们没有哪个不是摇钱树的。
玉楼春最初办百花会时,浔阳的青楼行院排挤她这个东都来的“空有虚名假清高的破落户”,在王九娘的唆使下,大多不肯接玉楼春的帖子。玉大娘子倒是放得下身段,一家家去游说,说动了周翠枝为首的几户人家送女儿来待月楼,由玉楼春亲自指点教导,而后在百花会上技惊四座,芳华榜上留美名,个个身价倍增。
王九娘她们回过味来,又求着要来,玉大娘子襟怀广阔,自是欣然接受,但是来参选可以,要受待月楼为期一个月的教导得交钱——玉楼春自己是不教了,可念奴临仙江三娘,都是玉楼春亲自调教出来的弟子,都是名满洪州。
王九娘她们自然是不想给钱,谁还不是自小苦练琴棋书画的呢!然而玉楼春当年名满东都,入幕之宾无数不是没有缘故的,莫说浔阳,就是全洪州,论才情也无人能望其项背,得了待月楼指点的姑娘收到的花,就是要比自己教的姑娘收到的多,参加百花会不就是为了上芳华榜么?比起上榜以后翻倍的身价,待月楼收的那点学费实在不多,何况上不了榜的退一半钱呢,真真是越想越值。
于是你也交,我也交,大家都交,大家都来待月楼受训,谁能选上又不好说了。若不是玉楼春揪着她的耳朵说了一百次不许,薛夜来靠百花会收各家私下塞过来“多多照看我女儿“的红封就能给自己养老。
王九娘一向悭吝,每年给受训的钱都啰啰嗦嗦,尽管王两两连续两年上榜,为她挣回的钱已经够她十八辈子的棺材本了,她还是觉得玉楼春办百花会手太黑。可王两两病得不行了,最阔绰的朱公子已经半月不登门,原要到手的天价赎身银子眼看着打了水漂,王九娘急需一棵新的摇钱树,所以才在她跟前卖惨示弱演这一出。
至于王九娘为什么宁愿这么豁出老脸,也不肯给王两两治病,薛夜来不用想也知道——怕是王两两病治好了,也不“值钱”了。
风尘中无非就是这么点事,薛夜来不打算追根究底,但芳华榜的名额她给不了也不会给许诺,这是砸待月楼的招牌呢!
果然,王九娘又开始叹息苦笑拭泪,只说王两两不中用了,薛夜来只是殷殷劝慰,将邵大夫的医术夸了又夸,几个来回下来,听的人都累了个半死,方四嫂还迷迷瞪瞪地劝王九娘:“都说邵大夫医术最好,能请他来可是大好事。”
王九娘终于耐不住焦躁:“两两如今是只能看她的命,我只求薛妹妹,帮衬帮衬我这两个不中用的小女儿。”
她话音刚落,一个女孩就伶伶俐俐地跪下来,黄衫的那个像根木头杵在那,等她的姐妹拽她才跟着直挺挺地跟着跪。
“使不得”,薛夜来侧过身子躲开,眼色都不用使一个,周翠枝她们几个立时把人扶起来,“两位侄女是如珠如宝的金贵人,万不可如此,快起来,大家都是风尘里讨生活的人,互相帮衬本就应当,哪位姐姐家的侄女儿我不心疼呢。王姐姐,等两个侄女挂了牌子接客,夜来一定第一个去相贺。”
帮衬也就帮衬到这了,还能怎的呢,薛夜来是打算装傻装到底的。
周翠枝不愧是最早跟着玉楼春挣了钱的人,眼色口才都了得:
”两两那孩子最孝顺,姐姐这样伤心,她心里也不安。哭也哭不好孩子的病,邵大夫妙手回春,等闲只给贵人看诊,难得薛娘子能请得动,两两年纪那样轻,何至于就不中用了?说不得是前头医师不中用……说来,两两侄女吃的是谁家的药?”
王九娘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抽泣着一迭声说“不中用了”,众人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多年,什么事没见过,各自使着眼色不说破,后知后觉的方四嫂不合时宜地嗷一嗓子:
“王姐姐,你没给两两抓药啊?”
薛夜来被这一嗓子嗷得当场魂飞魄散,恨不得冲上去抓着方四嫂的膀子前后晃着问她“你这么没眼色当老鸨子怎么还没饿死”。王九娘也没想到会有人直接问破,目瞪口呆了一瞬,眼泪说来就来啪嗒啪嗒往下掉,又开始哭嚎:
“我的命好苦啊,我的两两啊,讨债的老天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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