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江氏是如何没落的已不可知,江三娘只知道,曾祖受人牵连被砍了头,祖父年纪小,留了一条命被流放到岭南。父亲跟她一样,生在岭南,没见过长安古道,没见过东都繁华,陪伴他们的是岭南遍地的瘴气和虫蛇,还有贫穷,疾病和永远的饥饿。
父亲的字是祖父教的,到了他们,父亲把仅有三册书反复念给他们三兄妹听,一册论语,一册诗经,一册孟子: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人在何处都得保有风骨,你们知道吗?咱们家祖上个个饱读诗书,到了咱们虽然穷了,也不能科考,但书还是要读的,读书明理嘛。再说了,万一,哪天圣上就赦了咱们家呢。”
从记事起,她做梦都梦见东都来的快马送来天子赦免他们一家的圣旨。七岁那年,席卷岭南的时疫带走了爹娘哥哥,邻舍将他们的尸骨烧化,连带着论语和孟子都焚成了灰。她往自己的头上插了草标,跪在路边,她得卖了自己,才能还清家人治病吃药欠下的债,草标上头那一瞬,她再也不信会有高头大马往自己家疾驰而来。
“我那时手里就抱着这册诗经,陈家主君当时在我们那一带收米,正好路过,他问我,这书哪里来的,我说是祖上传下来,父亲留给我的。主君问我,读过吗,我说这本阿爹没教完,只教我背了论语。主君问,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何谓也?我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主君就夸我们家了不起,家学渊源,花钱把我买下来,替我还了债。”
“你看,银兔儿,我阿爹让我读书,读书有用的,读书救了我一条命。你也要好好读书,女孩子也要读书。”
陈员外收留了江三娘,把她带回兴始郡家中去,他家里有个如珠似宝的女儿,比江三娘小两岁,江三娘就做了陈大姑娘身边的婢女。
“我家姑娘对我可好了,陈家上下,对我都可好了。姑娘待我,像待亲姊妹一样,把她吃的穿的用的,都分我一半,员外给姑娘请先生,也许我陪着姑娘读书……后来,姑娘学弹琵琶,我也跟着一起学。银兔儿,人人都说我琵琶弹得好,其实啊,我比起我家姑娘差得远了,我家姑娘才是心灵手巧,一曲只该天上有呢。”
“那你家姑娘去哪里了”,杨纤月听得很认真,“我能见见她吗?她人这么好,我有点喜欢她的。”
“她……她去江南了,等我找到她,带银兔儿去见她。”
江三娘眨了眨眼,拿手在眼睛边扇了扇。
找到她,找到她,十七年来,江三娘被转手卖了很多次,那一次拿碎瓷片往脸上划时,她有一瞬也想往脖子扎下去一了百了,可瓷片才拿到颈边,她就恍然听到莺啼一般的声音:
“三娘,等我嫁了表哥,也给你找一户好人家,到时候,我认你做姊姊,让爹娘认你做干女儿,哥哥认你做干妹子,给你备十六台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她那时候想的是,她不嫁人,姑娘心太善了,她不放心,她要陪着姑娘,护着姑娘,一辈子做个老嬷嬷,永远不跟姑娘分开。
可她忘了,富贵何如草头露。
云阳江氏这样钟鸣鼎食的望族,终不能福祚绵延百年,陈员外结善缘行善事攒下的偌大家业,倾颓更只在一瞬之间。
江三娘到陈家的第八年,姑娘跟她舅舅家的表哥刚定下亲事,陈员外就莫名犯了官司丢了性命,家业叫兴始郡长史的小舅子接管得干净,姑娘带着她和奶妈子并几个包袱,被太太塞上去南海郡舅老爷家的马车。
“三娘,三娘,到了舅老爷家,你得护着姑娘,你看在我们陈家待你不薄的份上,你得护着姑娘。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太太哭得撕心裂肺,姑娘哭喊着想从马车上跳下来,江三娘一滴眼泪都没有,把姑娘死死摁在怀里,马车走出老远,她还对着太太喊:“您放心,您放心……”
她们到了舅老爷家,太太和少爷陷在狱里,姑娘每天以泪洗面,哭着求舅老爷救人。有一天,舅老爷带着姑娘去见能救太太少爷的“贵人”,她和奶妈子想跟着,舅太太不许,把她们关了起来,等她千辛万苦跑出来,姑娘已被送上了贩茶叶的江南客商的船。
“银兔儿,我没有用,对不住太太,我没护住姑娘,我食言了,呵呵,我食言了。”
江三娘红着眼圈呵呵呵呵笑起来,杨纤月拿小手摸她的脸:“三姨,你要不要,抱着我哭一会?”
这样可心的小姑娘。
江三娘抱紧了她,要保护好她,要照顾好她,她要好好地长大。
“后来呢,你为了找你姑娘,就到姨母这里来了吗?”
“……对呀,我找了我家姑娘很多年,找了好多地方,后来到了浔阳,遇到了坏人,你姨母高义救下我,收留我在这里卖艺。我一边卖艺,一边托天南地北的客人帮我找我家姑娘。”
其实不是的,十七年,她先被卖到南海太守家做了家伎,又被太守送给广州刺史,刺史大人离任时,她被卖给了洪州南康郡一个客商,客商年过半百没有儿子,把她收了房,两年无所出,二十二岁,大娘子把她交给人牙子,她又被卖进浔阳城的花楼里。她也接客,也卖身,也陪笑,可那几个客人醉了酒,逼她当众裸身弹琵琶。她其实不够刚烈,砸碎了酒瓶,碎瓷片也不敢往客人身上招呼,只能在自己脸上一道又一道地划……鸨母把她吊打了一夜,关进柴房,在那里,她遇到了刚被叔婶卖进花楼的念奴。
她那时本已万念俱灰,见到十四岁俏生生泪涔涔的小念奴,竟忽地凭空生出一身力气来。念奴踩在她肩膀翻窗出去之际,她只剩一句话:“别忘了我与你说的我家姑娘的事。”
后来念奴带来了玉大娘子,玉大娘子几乎花光了银子把她们买了下来,白手起家,挣下了今夜歌舞升平的待月楼。
但后面这些事何必跟小姑娘说那么细呢,江三娘低头拿额头抵着小姑娘的额头:“你要记着,你姨母是很好很好的人,你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你姨母。”
杨纤月点点头:“还有薛姨,还有你,还有念姨,鬓云姐姐……”
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江三娘颈窝里蹭啊蹭,江三娘笑了起来,又听她说:“还有你家姑娘。”
这是第一次,江三娘说起找姑娘时眼里有了笑影子:“银兔儿,你说,我能找到我家姑娘吗?”
“能的啊,你一直找,我也帮你一直找,一定能找到,这就是姨母昨天才教我的,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们坚持,坚持找,一定能找到!”
“好,你说得对,锲而不舍,是该锲而不舍”,江三娘笑死了,“都说小孩子嘴巴灵,我信你,我一定能找着我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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