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陆续有零散的通知书来到农场。
到了一月二十一日,整个农场最终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包智慧最近做饭都没心思放辣椒了。
她总是呆呆的站在农场门口,根本顾不得天寒地冻的,一站就是一个小时。
哪怕是旁人死拉硬拽的把她拉回屋里,她也会选择两眼无神的守着张宏城办公室的电话。
就连那七个乞丐美术生中成绩最差的都考上了佳木斯美术学院,全农场整整八十个考生里就只有她没有结果……。
这种煎熬和对比落差,让包智慧临近崩溃。
就在楚描红准备给包智慧弄一剂安神宁神的汤剂时,农场门口终于响起了清脆的单车铃声。
一名风尘仆仆的邮递员,当着全农场知青满是期待的眼神,满脸不好意思的拿出了一封皱巴巴的通知书。
“实在是不好意思,大概是我们局里分发员弄错了,把这份通知书错发到红旗生产队去了……。”
“请问哪位是包智慧同志?”
“那个,恭喜你,你被川中师范学院录取了!”
包智慧一声不吭的就往后倒,幸亏一直跟着她身后的寇世宏一把抱住了她。
强行坚持了这些天的包智慧,此刻浑身都是软的。
她也顾不得旁人会说笑了,抱着寇世宏就大声哭了起来。
张宏城无语的看了自己媳妇一眼。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成的这一对,你怎么解释?
----楚描红同志,这就是你在本农场妇女工作岗位上干出的成绩?
包智慧和寇世宏的事,大家早就心知肚明。
虽然两人没有打报告,但只看寇世宏在考前填写的志愿是远离赣省的川中师范学院,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心意。
如今这个结果总算是圆了他们俩的一个心愿。
张宏城骂骂咧咧的踢了寇世宏一脚。
“马上滚回去给老子打个报告上来,要不然老子就说你欺负女同志,不,是欺负咱们女大学生!!!”
肆意的笑声从每个人的嘴里迸发出来。
八十名知青战友全部考上大学,这是何等难以复制的过往和回忆!
几个女知青笑着把羞红脸的包智慧从寇世宏怀里扯了出来。
“这回总算是得偿所愿了吧,臭包子快去做饭吧,好几天没吃辣,我们都馋死了!”
谁敢信这几个嚷嚷着要吃辣的女知青会是来自沪上的?
……
随着副局长手里公章在最后一份人事档案上落下。
副局长和张宏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谧之中。
副局长哆嗦着抽出一支烟想点燃火柴,可划了好几根都是废的。
最后还是张宏城掏出自己的火柴,小心的点燃,帮他把烟点着。
一口浓烟从副局长嘴里吐出,他的情绪也终于平复了下来。
“真的全都要走了?”
张宏城静静的点头。
副局长发了一会儿呆,嘴里自言自语的。
“是好事啊,说起来真的是大好事!”
“咱们局下属的夜校,高考命中率百分之一百!呵呵呵呵……。”
笑声很快从自豪变成了苦笑。
副局长的苦笑中带着一丝颤抖。
“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局下属最优秀的单位,红旗湿地农场现在……还存在吗?”
张宏城无法回答。
其实房子和地、农场设置都在的,还有三位准备在这里养老度日的老同志……。
但实际上从农场主任到下头的每一个知青,在副局长公章盖下去的那一刻,便已经正式脱离了农垦系统,全部纳入了未来干部编制。
“要不是上头三令五申的交待,这第一批大学生是国家急需培养补充各行业的人才,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准强行滞留!”
“小张,你的人我少说也得留下四分之一来!”
张宏城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把满书包的糖果、零食、烟都拿出来倒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们农场全体,请你们几位领导的……。”
副局长摇摇头,打开抽屉给自己划拉了一多半水果糖,然后不耐烦的一挥手。
“滚吧!”
“也亏得你来得及时,咱们的大局长已经收到了消息,估计下周就能赶回来!”
这个消息把张宏城吓了一跳。
虽然知道强留他们的可能性很小,但张宏城依然不敢面对暴跳如雷的韩大局长。
因为他这几天找了诸多借口,把收回的那些卖资料的钱做了“分配”。
每一个农场年底都会给职工分粮食和物资,但他们农场今年没有粮食收成,所以分的是钱。
同属农垦局下属的其他农场,年底分给知青们的粮食和物资大约占总收入的五分之一。
张宏城也美其名曰按照这个比例来分,这一口气就分出去了两三万块。
然后是集体三等功的年终奖金,经过全农场集体表决,又分了两万多块……。
农垦局下属的其他农场,四五个农场里才考起一个大学生,农场给考上大学的人奖金不少,少的有两百,多的甚至高达五百。
张宏城觉得以自己农场的实力,起码每个人奖励六百到七百差不多。
而且他还参考出了其他兄弟单位的例子----例如及西粮食局考起大学的那个职工,人家粮食局不光给了奖金,还帮人家支付了往返老家报喜过年的路费。
红旗湿地农场也决定有学有样。
这是他们刻意模糊了人家粮食局的职工回老家不过是回回大庆而已,路费花费相当有限。
而他们农场的知青除了七个是本省人之外,离家最近的还是罗琴----她老家是京城!
大锅饭嘛,张宏城大笔一挥,每人批了一百块的探亲费!
准备接手张宏城留下摊子的卞老爷子,不住的拔着自己的胡子。
他开始还担心张宏城给他留的钱太多,会引起旁人的觊觎,可如今他开始担心张宏城还能留下几分钱给他们三个老人过日子……。
农场账本上最后留下的数字是两万一千二百零七块一毛四分。
加上湿地里的那七百多亩好地和张宏城留下的大批复习资料、试卷,已经足够卞老把这个夜校继续办下去。
以后申请来夜校就读的知青都必须边耕边读……。
卞老爷子甚至已经开始飘飘然的做起了耕读书院、隔世超然的院长梦。
盖了公章的证明材料和密封的档案袋陆续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张宏城甚至还贴心的帮每个人买好了火车票。
当火车票发到每个人手里的时候,原本还兴奋到不能自已的知青们,渐渐的都安静了下来。
无论男女,一个接一个的红了眼眶。
各自的出路和未来是有的,但下一秒他们面临的是人生中最长的一次告别。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在他们最美好的年纪,能彼此聚到一起是天大的缘分。
他们一起劳作、一起学习,同屋而眠的他(她)们喜欢在黑夜里诉说各自的理想和未来。
他们聚集在红旗下,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尤其是原来红旗排的知青们,把自己青春最美好的年岁,贡献了在这片黑土地上。
他们原来也梦想过自己会离开这里回到家乡去,但却没想到大家会散得这么彻底。
从此全国各地、天南海北,各自走上各自的人生。
这一别之后,也许就是一辈子不再相见。
看着围绕在自己身边这些最亲爱、最亲密的战友和朋友,酸涩的眼泪如春天的雨一般,迷蒙一片。
寇世宏和简勇,两人抱在一起比女孩子哭的还要伤心。
焦定辉跑到食堂里打开酒罐子,一口口的猛灌着,偌大的汉子斗大的眼泪只往酒里掉。
当晚所有人都喝醉了。
女知青们嗓子都哭哑了,醉醺醺的她们还一个劲哭喊着。
“要是我们能考到同一个城市就好了!!!”
“我舍不得大家,舍不得红旗连,舍不得的农场!!!呜呜呜呜。”
还有文艺范十足的女知青喝得醉醺醺的,在场中不停的跳舞。
跳完舞蹈,她哽咽着举起酒杯。
“知青战友们,举杯祭奠吧,我们的青春……结束了!!!”
“从此四季湖海,大家多多珍重!!”
几乎被惜别的眼泪淹没的红旗农场众人最终没忘了把他们最敬重的人推上台说话。
张宏城虽然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流泪,但到底还是没忍住。
算球,哭就哭吧!
几年相处下来,哪里就舍得这么从此天各一方。
此分别过,要么随着时代的大流青云直上,要么被时代的洪流冲刷得不知去向。
张宏城红着眼眶梗着脖子憋了半天,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倒是台下怀里抱着哭得不能自理陈蓓蕾的楚描红,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张开檀口轻唱了起来。
(张宏城友情提供词曲。)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
……
“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个一个恋恋不舍的身影,背上行囊挥洒着眼泪离开了红旗湿地农场。
八十个人慢慢的变成了六十二个……四十五个……二十一个……十三个……六个……两个。
张宏城和楚描红最后一次检查了四红旗湿地农场里每一间营房的大门和房间,这才把一串钥匙郑重的交到了卞老手里。
背上回家行囊的两口子,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农场广场上那在寒风中飘扬的红旗,飘然而去。
【数日后,韩大局长暴躁的声音出现在了农场里……只是惊起了几只不畏严寒的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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