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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1 / 1)

马车缓缓驶入施府, 在内院壁影前停了下来。

甜酿双手抚在膝头,僵坐在车上一动未动,头低垂, 眼珠静静盯着衣裙上的绣花, 施少连看着她安静的侧颜,良久之后, 撩帘下车,伸手去扶她:“妹妹下车。”

车内慢慢探出一只洁白纤细的酥手,轻轻搭在施少连的手掌上,而后是素白罗裳长袖,半幅瑞花红碧玺色长裙, 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窈窕身姿,脂粉不施的清丽面容, 花瓣似的唇,乌黑的眼瞳,青黛的细眉,风姿楚楚的在施少连的搀扶下站稳在地, 静静地环视众人,而后眼波收敛, 将眼神收回。

车旁等着的仆婢先见施少连下车,神色瞬间变得奇妙, 有些忐忑,又有些激动, 待看到甜酿下车, 人人眼瞳猛然一缩,心中揣摩各般心思。

看哪?走了十日,她居然又回来了??

当日的情景实在有些玄妙, 二小姐的吴江表舅原已销声匿迹了好几日,不知又如何突然出现在施府,醉醺醺的闯入内院,嘴里咧着:“你不给我银子花销,我就把当年那些事抖露出去,顶了我亲外甥女的名头,还不知道孝敬舅舅...”

而原本在家陪喜哥儿玩耍的二小姐,不知何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施老夫人和家中众人烧香归家,早有嬷嬷急冲冲扑上来喊:“二小姐不在家中...”又听得后院里有男人囔囔,周荣大喇喇躺在主屋院子里说些有的没的浑话,周围一圈仆婢鸦雀无声,个个缩着肩膀,面色诡异。

再细听周荣说话,施老夫人已气得浑身发颤:“你说什么?”

周荣被挟着进了内室问话,院子里只留桂姨娘、田氏、云绮和芳儿面面相觑。

云绮拉拉桂姨娘的袖子,脸色奇妙,僵着唇角,似笑非笑:“娘...他说,二姐姐是冒充的...不是我们家的人...”

桂姨娘和田氏互望一眼,低喝:“闭嘴。”

周荣这一闹,在场听见的人仿佛握住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没听见的时不时探头探脑,心急火燎要弄个明白,两拨人马撞在一起,眼神里都蕴藏着些奇异的光彩,是秘不可宣的震撼,也是不言而喻的喜悦。

原来那个温柔知事、善解人意的二小姐,是个假芯子。

“模样生的那样好,却是个假货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

“怪不得整日乔模乔样的,百般要好,见到我们个个笑盈盈的,我心头还纳闷呢,哪家有这样好的主子,每回去,不是赏这个,就是送那个,这样可算知道了,原来,原来是这样。”

“你看她惯会讨人喜欢,日日赶着讨好老夫人,又缠着大哥儿,家里哪人不受过她的好,原来都是假装,忒不要脸。”

“事情抖露出来,你看她不也逃了吗?听说大哥儿还去追了,要我说,追她作甚,倒不如让她去...”

新园子十之八九已落成,还有些收拾的活计,况苑正领着人赶工,听见手底下的雇工交头接耳的讨论,厉声喝道:“主家的事情,你们瞎传什么?工钱还想不想要了?”

施老夫人一旁听着周荣昏言昏语,又听见甜酿偷偷离家,施少连追着甜酿而去,犹如重拳击眼,乌漆嘛黑一口腥甜,扶着椅弯半日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缓过来。

只有安心在绣阁待嫁的苗儿,原本两耳不闻窗外事,听闻下头侍女窃窃私语,听见二小姐几字,喊侍女过来说话,闻言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甜姐儿去哪儿了?寻回来了没有?”

她去主屋找自己母亲和施老夫人,正见桂姨娘领着翟大夫匆匆进内室,想要细问消息,被自己母亲拉住:“这节骨眼儿,你还掺和什么?老夫人都被气倒了,你莫管其他,只管回你屋里去...”

“甜妹妹孤身一人,能走到哪儿去?”她焦急跺脚,“下头人嚼舌头,都传些不好听的,也该让老夫人约束约束,不然毁了甜儿的名声。”

芳儿拉着苗儿回绣阁:”她趁姐姐婚前闹这些事,姐姐不怨她倒罢,这会儿还有心思向着她。”

消息不胫而走,几日就传遍了左右人家,翻来覆去将这事说了又说,几番欷歔,却无一人有怜悯之意,总归是他家事,他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甜酿静静的站在施少连身边,神色平静,不言不语。

周边的婢子嬷嬷小厮,小心翼翼的捅捅身边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上前来说话服侍。

施少连亦能料想今日情形,心里冷笑,将身边众人环视一圈,声音慢条斯理,却十足的冷然:“你们一个个是瞎了不成?二小姐外出回府,做家奴的个个袖手旁观,谁教你们这样怠慢主人?还不来跟着。”

仆婢们听得施少连这声“二小姐”,“主人”,似是大有深意,纷纷回过神来,三三两两上前来向甜酿作揖请安,又听得施少连低头替甜酿整理衣袖,温柔声道:“妹妹先跟我去见曦园歇息。”

又冷声向着跟随的仆婢:“二小姐身边的伺候的人呢?叫她们来见曦园服侍。”

他亲自拉着甜酿,后头跟着数个仆婢,浩浩荡荡往见曦园里,紫苏和青柳见施少连带着甜酿,亦是吃了一惊,正赶着上前来拜,听得施少连首句话便是:“把屋子好好收拾一番,空一间屋子出来给二小姐,再找几个人,把绣阁和主屋两处二小姐的东西都搬来见曦园来。”

而后顿了顿,淡声对紫苏道:“把我衣裳收拾几件,先送到前院去,这几日我先去外堂住。”

紫苏愣住,还未言语,只听得施少连对甜酿解释:“这几日绣阁人多,祖母那处客也不少,只有我这里清净些,妹妹且住几日,等家里杂事毕了再搬回去。”

甜酿看着他,黑睫坠了坠,柔顺点点头:“有劳哥哥操心。”

兄妹两人一道进了耳房喝茶,施少连离家许多天,将一应事情都抛下,件件桩桩都等着他过问,他也不慌不忙,先吩咐人去厨房,要厨房送些甜汤热点心,又要人来修剪园内花木,洗刷地面,又盯着紫苏等人收拾,孙翁老爷被顺儿喊来,说起这数日家中各项事情,一时在见曦园内的仆丁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进进出出的众人皆能瞥见耳房景象,甜酿握着一只莲瓣盏,慢悠悠品茗,偏首盯着手中书卷,意态从容闲散,施少连忙时,或伏案写字,或和他人说话,但若有闲,还亲自替她斟茶端点心。

仿佛外头的风言风语,周荣口中的那个故事,和她半点关系都无。

甜酿在,施少连也不往外去,只找身边人传话,见一旁甜酿捧着书凝神细思,问旺儿:“老夫人呢?”

“适才家里来了客,老夫人刚送客走,老夫人这几日有些咳喘,这会儿喝了药在屋里打盹。”

施少连颔首,又问:“桂姨娘和田婶娘呢?”

“都在主屋那边,况家也来了人,要把大姐儿的嫁妆抬出去。”

他想了想,扭头望了甜酿一眼,捏着自己的茶盏:“去和老夫人、桂姨娘说,就说二小姐回来了,先在我这住着,路上累了,晚些再去主屋请安。”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施老夫人的婢女圆荷领着甜酿的两个婢子进了见曦园,先见了施少连,又朝着甜酿福了福。

“老夫人这几日身上不好,动不得,听闻二小姐回府,特意吩咐婢子来看看二小姐。又说二小姐出门这些日也是累了,先好好歇着,等过几日家里清净了,再一起说话。”

甜酿闻得此言,心头再冷,也不由得心潮涌动,握紧书卷,不看屋里人,偏头瞧着别处,再三启唇:“圆荷姐姐替我回声老夫人,就说甜酿多谢老夫人挂念,望老夫人保重身体,毋要因一点小事伤身伤神。”

圆荷点点头,将话带到,向甜酿福了福,又和施少连说了几句,最后告辞:“老夫人身边不能缺人,我先去了。”

施少连也不送她:“晚些得空我去看看祖母。”

圆荷一走,甜酿只顾握着那书卷怔怔出神,施少连见她神色,眼里似有莹光闪动,递过去一方帕子,低叹道:“这家里有我给你撑腰,祖母也没说半个‘不’字,有什么好怕的。”

甜酿不接他的帕子,眨眨眼,将头垂下,轻声道:“我是跟着哥哥回家的,哥哥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他收了帕子,想了想,一时也无言语。

那两个跟着甜酿的婢子在主屋被桂姨娘差遣去做了其他事情,来的晚些,正撞上和圆荷一道进了见曦园,这回圆荷已走,耳房内施少连和甜酿两人都默不作声,她们是第一次来见曦园,一时也不知做些什么,只得都守在耳房门前,听得施少连发问:“我从入家门起就传你两人来服侍二小姐,如何这会才到?”

“桂姨娘差遣我两人打扫屋子,一时被绊住了,忙完才过来,这才晚了些...”婢子喏喏道。

“桂姨娘?”施少连掀开眼帘,慢悠悠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两人是我买给二小姐差使用的婢子,什么时候起做了桂姨娘的人?”

两个婢子相视一眼,慌忙解释:“不...不是...只是蓝家大姐儿出嫁,家里人手缺着,桂姨娘看我两人闲,临时指派我们一点活计...”

“你两人闲?”施少连眉峰往上一提,语气突然冷冻成冰,“闲得连二小姐出门,你们都不知道跟着??闲得连主子都要等着你们来伺候?我买你两人有何用?倒不如赶出去算了。”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两个婢子听得施少连满腔怒意,慌慌张张往地上一跪,连连求饶,“我们没有闲...真没有...此前一直守着二小姐,也不知道二小姐什么时候出门的...我们没有偷懒不来伺候...”

施少连指节点着桌面,唤人:“去把牙婆喊过来,把她两个赶出府去。”

婢子们听得要喊牙婆,这才知道急了,慌不迭的向施少连求饶哭诉,施少连觉得好笑:“你们的主子又不是我,朝我求饶有什么用处?”

两个婢子这时又转向甜酿,连连求饶:”求求二小姐,别卖我们,日后我们一定好好服侍...求求二小姐...”

甜酿在一旁听着婢女哭声,起先不语,而后蹙眉,淡声道:“何必呢...又不是她们的错。”

“连主子都能认错,这等蠢货也不配留在妹妹身边,还是给妹妹换两个。”

甜酿不耐烦听婢女哭泣:“哥哥要换就换,她两个受桂姨娘差遣干活,想必姨娘用的顺手,她们又说姨娘身边缺人手,哥哥不如送给桂姨娘去,也显得哥哥看重姨娘。”

施少连听得她这番话,一扫冷意,笑吟吟的看着甜酿:“妹妹这话,甚得我心。”

当即让紫苏带着两个婢女,送去了桂姨娘的面前。

两个婢女哭哭啼啼的被送到桂姨娘跟前,桂姨娘倒楞了楞,听得紫苏道:“大哥儿和二小姐听说姨娘手边缺人,故把这两个婢子送给姨娘差使。”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紫苏道:“大哥儿说姨娘勿要客气,已经请牙婆上门,再挑几个给二小姐使,姨娘这边管着后院大大小小的事,理当多用些人,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家里仆婢不够使唤,东挪西借的不好看。”

听毕此言,桂姨娘雪白的脸涨的发红,画的又细又高的眉梢都染上红意,尴尬得半晌不言语,一旁的云绮见母亲这个神态,怒气冲冲跺脚:“都这样了,哥哥还偏心她。”

她气冲冲的往见曦园去,身后还跟着芳儿,桂姨娘差芳儿来追云绮,怕她嘴里说出不好听的来。

这阵儿芳儿跟着云绮住,两人好似亲姐妹,云绮跑的快,芳儿气吁吁的追赶不及,一前一后的进了见曦园,却只见施少连坐在耳房里看账,却不见甜酿。

“她呢?”云绮左右观望,绕着施少连,“大哥哥...她呢?”

“谁?”施少连挑眉问她。

云绮跺跺脚:“还有谁?那个假芯子的赝品,是不是见我来,她不敢见,故意躲起来了。”

“云绮,好好说话。”施少连轻喝,“她出门这些日,路上有些累了,这回在虚白室歇息。”

“她是假的,假的,假的。”云绮忿忿道,“她根本就不是施家人,是外头的野种,混进我们家享福来的,她这人狡诈又虚伪,一味的讨好爹爹,讨好祖母,讨好哥哥,她根本不是真心对大家好,只是为了自己...”

“我不许你这么说甜酿。”他缓缓抛下手中账册,“她是什么人,我心头比三妹妹清楚。”

云绮心中也有怨恨:“到如今...大哥哥还是偏心她,她和哥哥半点关系也没有,大哥哥还要把她追回来,还要护着她,帮着她...”

“明明我才是哥哥的亲妹妹...我才是和哥哥一处长大的人...明明小时候哥哥是喜欢我的...”云绮嘴儿一瘪,声音带着哭腔,“哥哥越来越偏心,什么都是先紧着她,有好东西也送给她,她抢了我家,也抢了我哥哥...”

施少连掀起眼皮看她:“大哥哥对你不好么?小时候教你读书写字,陪你玩耍嬉戏,长大后给你锦衣玉食,对你嘘寒问暖,这些都不算好么?”

“但大哥哥对她更好,比我的好要更好。”云绮哭道,“我有想要的东西,只要我开口,哥哥会为我找遍江都城,但她不用开口,哥哥就会去为她做。以前她也是哥哥的妹妹,我可以忍受,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是,哥哥为什么还要这样?”

施少连缓缓将身子倚在椅圈,淡然道:“即便是兄弟姐妹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之分,即便是陌生人,也有千山万水只为你。我对你,已经足够兄妹之情,这就够了。旁的,你不能比,也不能贪心...”

芳儿怯怯的扶着哭泣的云绮坐在椅上:“三姐姐,大哥哥对我们,已经很好很好...别家哥哥,都不是这样的...”

云绮将泪水一抹,脸上满是凄凉:“哥哥说我贪心...真的是我贪心吗?”

施少连将云绮和芳儿送走,窝在椅上坐了会,长长吁了口气,而后去了虚白室。

她正趴在窗上看一竿翠竹,听见动静,回头望他。

“我听见云绮的声音了。”她语气轻快,声音轻飘飘的,“惹得兄妹生分,这倒有些不好。”

“其实回来也不错,锦衣玉食,锦绣绫罗,又有那么多下人伺候,还有哥哥替我打发麻烦,我乐得轻松。”她眨眨眼,“早知道我就早些向祖母坦白,省的自己战战兢兢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

“接下来哥哥想要怎么办,我这个二小姐究竟要在这家里做什么?哥哥和我又有了那种关系,以后打算把我怎么办?不会要在府里偷、情吧?这么多下人,要是被发现了...”

她舔舔自己的唇:“昔日亲兄妹变奸/夫/淫/妇,这比亲生变野生的笑柄还要大些呢。”

施少连瞧着她,面色淡淡的:“你的身世总要被人知道,死了一个沈嬷嬷有什么用,还有吴江那么多人,被王妙娘串通骗施家人的那些妓子、妈妈,当年王妙娘的相熟商客,还有私奔的王妙娘,这里有喜哥儿,她终有一日要露面,你和她再亲,能亲过她自己的亲身骨肉。”

“你以为你拢住张圆,就一定能好过?我不拦你,你顺顺利利嫁出去不难,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张圆真能护得住你,一个心爱的妻子,比的上父母兄弟,比得上君心孝道么?总有一日要被磋磨夫妻疲倦,他家再使出点计谋,惹得你两人生分,各自冷心,那时候你又丢了娘家撑腰,会是怎么样的日子?”

甜酿冷哼。

他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轻声道:“你以前总依仗大哥哥,为什么不想想,你可以一辈子都依在他身上呢。”

“你说张圆靠不住。”她微笑,“难道大哥哥就靠得住么?”

修长的手抚上她一点深深的酒靥,而后流连至柔软的唇瓣,他心神动摇,眼神柔软:“我先不会动你...先把家里的事情收拾收拾...”

她眼波流转,轻轻张唇,叼住了他一根手指,柔软舌尖在指腹上磨蹭,含含糊糊道:“我身边没有婢子,见曦园我也不太熟,这几日,大哥哥就把紫苏放在我身边吧,有她在,找起东西来也比较方便...”

“我把宝月喊到你身边来...”

她含吮住他的指节,微微眯眼:“宝月是大哥哥的人,我还是更喜欢紫苏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如下番外来自博山炉君,谢谢大神垂青~

小短篇之干蔷薇

读完炭笔勾下的那句诗,甜酿愣住了,她疑心自己看错了眼,复又垂首将全诗读了一遍,旋即啪地一声将书合上,紧握在胸前,心中乱作一团。

“二小姐?二小姐?”顺儿初时还满面堆笑,待看到甜酿变了神色,一时面如红云,一时又面若白纸,也有些忐忑不安,暗忖那书中可是有什么玄机。

甜酿回过神,勉强笑了笑道:“天热,辛苦你给我送书。”

她侧身唤宝月给顺儿取了几百钱:“这是给你的打酒钱,替我谢谢大哥哥,书我很喜欢。”

顺儿走后,宝月见甜酿呆站了片刻便转身急急走进里间,还关了门,也没留神落在地上的那朵干蔷薇。

丁香颗,樱桃破,红茸唾,那些字眼让她面红心跳,又觉羞愤难当。贝齿轻咬唇瓣,素手绞着帕子,不知所措。夜里自是辗转难眠,次日起来眼下青影沉沉,精神恹恹。幸而少连清早便带着顺儿和蓝可俊启程南下贩货,需数月返还江都,倒是不必相见。

离开吴江多年,生活甜美顺遂,甜酿已经很久不曾想过吴江,似乎忘记了吴江的生活,却不想如今又勾起过往回忆。

甜酿在吴江伺候王妙娘时,曾听王妙娘哼唱过小曲,她虽听不懂曲词,却觉得那曲调绵软酥骨,道不尽的缠绵。王妙娘见她年纪小,又生得乖巧可爱,不免心生怜惜,见客时总会让她回避一二,但她也曾撞见过男女间眉目传情,挨肩擦脸。幼时懵懂无知,心中混沌,似懂非懂,但随着年岁增长,甜酿渐渐知晓何为风月□□,倒比寻常闺阁女子懂得多些。

甜酿知道少连与自己并非亲兄妹,但此番少连送书,令她着实羞恼,一面恼少连轻薄,一面又疑心自己想错了,毕竟少连待她如亲妹,一向守礼,从无逾矩之处。

犹豫数日,甜酿趁绣阁无人时,将那卷书从书筪中取出,悄悄翻阅。少连送给她的那卷书是李后主词,收录了近四十余首词。薄薄一卷书,或讲风花雪月情,绮丽柔靡,或叹亡国思乡苦,哀婉凄绝,内容丰富。遇到生僻字时,甜酿常将字默记心中,而后另寻时间翻阅字典,了解其意。后主的词句辞藻清丽,用情真切,甜酿越看越爱,只觉满口余香,心内时常默默记词。她尚青春,易感时悲秋,有时读完书会默默出神,沉浸于词人的喜与悲。

少连去后数月,甜酿侍奉祖母,陪喜哥儿玩耍,与苗儿闲话,生活过得平静如水。甜酿时常劝慰自己,少连知道她喜欢读书,送她诗词只为让她品读,并无他意。但那炭笔好似不仅仅在书页上划了一下,也在她心上轻轻划了一下。偶尔她也会不自在起来,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一起。

苗儿见她闷闷不乐,便问道:“你怎么了?近来总见你发呆。”

“没什么。只是...只是有些悲秋。”

苗儿噗嗤一声,咬着帕子笑道:“悲秋?小孩子家家悲什么秋?秋日里天高气爽,又是一年丰收时,欢喜还来不及呢。”苗儿转念一想,低头细瞧她,打趣道:“上月隔壁李家姐姐出阁,你莫不是...也想出阁了?”

甜酿急道:“姐姐,我没有,只是近来书读得多了些。”

苗儿笑道:“你哄我罢,读书哪能读出你这个样子的。妹妹放心,家中长辈都疼爱你,日后定会为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自来到江都,甜酿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她有了漂亮衣裳、贵重首饰,还有了家人朋友。女子终要嫁人,她也曾幻想过未来的丈夫,要像大哥哥那样芝兰玉树,斯文有礼,又聪慧好学,她希望他温雅体贴,凡事不等自己开口,便能读懂自己的心事,为她去做,且能事事以她为先。大哥哥待她极好,她也希望大哥哥能遇到一个秀外慧中,兰心蕙质的嫂嫂,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但她也有些惧怕大哥哥。去岁寒冬,她去见曦园看望少连,无意间听到顺儿向他回禀偷银票的铺子伙计被改判死刑一事,只觉寒意刺骨;今年暖春,她为王妙娘往见曦园送吃食,在园中撞见少连与紫苏亲昵说话,才知道沈家姐姐失望另嫁的原因,她仓皇而逃,还遗失了一只绣鞋。他看着温润如玉,或许本性却并非如此,阴鸷、阴沉可能才是他的本色。

甜酿自言自语:“他究竟什么心思呢。是我想错了吗?”

十月立冬,少连南下归来。他没有惊动家眷,凌晨静悄悄地入府,沐浴更衣休整了几个时辰,晨起到正房向祖母请安。

甜酿知道他归家,虽然满心欢喜却也有些情怯,一路磨磨蹭蹭来到主屋。丫鬟为她掀开红绸软帘,暖香扑鼻而来。天冷,施老夫人的主屋早已燃上了炭火,和着苏合香,让人暖融融的,浑身舒泰。

正堂地上摆了不少漆木箱笼,都是少连为家人带回南粤土仪。王妙娘正捧着一匹颜色鲜艳的绸缎细细翻看绣样,桂姨娘笑看着云绮把玩手中精巧的团扇,施老夫人搂着喜哥儿喂他吃着广粤糕点。

“二小姐来了。”

甜酿上前给施老夫人请安,向家人一一问好,这才侧首看向在一旁静立微笑的年轻人。

“甜酿妹妹。”他温声道。

“少连哥哥。”她垂首,袅袅上前敛衽施礼。

因在外时日长久,他许是吃了不少苦头,身体瘦消。但笑容依旧,干净无尘,暖意融融。

两人相视一笑,格外亲切。甜酿心头的乌云也散开了。

她眼眸带光,柔声道:“大哥哥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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