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又软又细, 沾着一点湿气从面上拂过,扫过他的面颊和鼻唇,撩过细长眉睫,酥麻微痒惹得施少连眨眼, 看着面前的娇靥, 问她:“嗯,妹妹是特意为我弄的香?”
“是因为哥哥的关系, 才能用上这样的香。”她娇笑, “借花献佛。”
“妹妹心中有这份心意, 我已知足。”两人挨的很近,施少连见她眸里含着几分懒散和笑谑,又有狡猾和使坏的心意,但那双明澈的眼里漾着水光, 和他的影子。
客舟那几日之后,倒是真的不一样起来,兄妹面具已经撕破, 她也懒于应承他, 在他面前显露的情绪越来越多, 耐烦的不耐烦的,有意的无意的, 好的坏的,施少连只觉欣喜有趣, 倒像是个新鲜人似的盯着她看。
紫苏端着茶盘倚在门旁, 身形似被攫住,见他两人罗裳挨蹭,状貌亲昵,眼神流转旖旎缠绵, 语调也是欲说还休,心头隐隐浮现些奇异念头,只觉可笑又荒诞。
近来总是如此,兄妹两人即便不说话,一道坐在那,眉眼间总有些不一般的神色。她来施家已有三四年的辰光,知道他们兄妹感情极好,但两人从来也守分寸,只是上回甜酿送本旧书来惹恼了施少连,自此后兄妹两人生分,再往后些,渐渐有了些不一般,自打甜酿身份撕破回见曦园后,更是奇妙起来。
紫苏心头打颤,这个二小姐,有时候来看倒像是换了个似的,颇有些不知好歹,心头怕是有些什么样的古怪念头,但是大哥儿这样聪明的人,不该如此,哪有扯破了关系的妹子还住在哥哥屋里的,既然不是兄妹,总是该避着些,若是惹出了不好听的闲话,可如何洗脱。
兄妹两人见紫苏端着茶盘一声不响来送茶,微微挪了挪身形,隔得稍远些,甜酿瞟了紫苏一眼,笑吟吟撑着下颌看施少连和紫苏。
“紫苏姐姐给大哥哥倒的是什么茶?”
“就是二小姐适才喝的凉茶,大哥儿口味略酸些,我多加了一片柑片。”
“是么?我竟不知哥哥爱酸,这可不该。”甜酿讶然睁大眼,“我也想知道哥哥的喜欢。以后可要跟紫苏姐姐好好学着些。“
紫苏勉强笑了笑,施少连正举杯啜茶,闻言挑眉,意味不明的睇了她一眼。
甜酿咂咂嘴:“口有些渴了,哥哥的茶是什么酸味的,舍给我尝一口呗。”
“妹妹想喝,当哥哥的岂有不给的道理。”施少连忍不住笑,将杯子挪到她唇边,“妹妹请。”
她笑吟吟的要去啜吸,乍然见紫苏在一旁福了福,面色有些奇妙,语气略急:“二小姐想喝,婢子再去给二小姐倒杯一样的。”
“那就有劳紫苏姐姐,烦请给我再倒一杯吧。”甜酿伸手将施少连的杯子推开,“我不跟哥哥抢。”
施少连看着紫苏急冲冲去倒茶,扭头朝甜酿低声笑:“你倒惯会想法设法差使我的婢女,这几日我听过好些人在我面前言语,说紫苏忙里忙外的辛劳。”
“还说我没脸没皮,不知羞耻。”她懒洋洋笑,“哥哥心疼我指使哥哥的房里人了?”
甜酿说话轻飘飘的,唯独房里人三个字故意咬的重重的,像是别有居心。
“不过是个婢女,妹妹如何差使我都乐意。”
“那你啰唣什么。”她乜斜他一眼,眼里光亮又冷又娇又不屑,扭头不看他。
施少连见她这模样,心神一荡,笑容俊秀温润:“好,好,我不啰唣。妹妹想如何便如何。”
紫苏再递来的茶水被甜酿搁在一侧,左右闲来无事,吩咐宝月将棋盘摆出来,自己和施少连走棋玩,身旁围着婢女观摩,她棋技依旧不佳,又是心不在焉,棋盘下的七零八落,施少连竟也耐心,陪着她玩了一局又一局,走时已是不早。
临走之时,施少连又吩咐紫苏寻几件内里衣裳,甜酿差使紫苏捧着衣裳同施少连一道出去。施少连这阵儿住的是外院的一间药房,原是施府旧年的存药材的地方,屋子里还弥散着股淡淡的药材气味,屋内陈设简单,平日只有顺儿收拾,紫苏偶尔来也帮着收拾一二。
施少连脱了外袍去净手,见紫苏铺床叠被,递枕打水:“你也早些回去,时辰不早了。”
“大哥儿这边都乱着,夜里也没人守着,我替大哥儿收拾些,泡完茶再走。”紫苏手上的动作慢了慢,“二小姐夜里也不要婢子守夜...”
“早些回去吧。”施少连瞟了紫苏一眼,温声道,“若是见曦园有什么事,你在还是稳妥些。”
“婢子是大哥儿的婢子。”紫苏蹙眉,有些泄气道,“如今倒不能在大哥儿跟前伺候了。”
“我听你这话里,怎么有些怨气似的。”他对她的语气向来和缓,笑道,“在她面前伺候,和在我跟前,是一样的。”
“婢子知道大哥儿和二小姐情同手足。”紫苏咬唇,“但婢子说句不该说的话,婢子伺候二小姐任劳任怨,心头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但家里上下闲话不少,婢子听了,也只能暗暗为大哥儿叫屈,大哥儿不是那样的人。”
施少连眸里烛光跳动,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微笑:“他们说什么闲话了?”
“家里上下都抬举婢子,婢子又是大哥儿带回来的,如今倒去了二小姐跟前...虽说如今二小姐身份和以往有别,但显得二小姐和大哥儿...更有些不一般似的。”
“有些僭礼?有些越界?有些不知礼仪羞耻?”施少连道,“紫苏,你觉得是我的问题?”
“大哥儿自然不是这样的人。”紫苏脱口而出,惴惴的看了施少连一眼,“婢子看在眼里,大哥儿行事向来有主张又有分寸。”
“那就是二小姐的问题。”他莞尔一笑,“但我知道,我这个妹妹向来温柔小意,进退有礼,她怎么会有问题呢,一定是她近来突遭变故,心中烦乱无意为之的缘故吧。”
紫苏呐呐不说话,施少连仍打发她回见曦园去:“你就权当是替我照看二妹妹,她性子单纯温良,心头定然有些苦楚,你在她身边我放心些。”
话已收到这份上,紫苏心中再想留下,也不得不回见曦园去,见曦园里已熄了烛火,只留了几盏小灯,原来甜酿早已睡下。
次日晨起,甜酿见紫苏端水伺候洗漱,神情有些讶然:“紫苏姐姐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昨夜把衣裳送到大哥儿屋里就归了。”紫苏道,“归时二小姐已经歇下了。”
甜酿闻言上下打量紫苏一眼,不知怎的甜甜一笑,那笑容极艳,笑得紫苏心头不解:“二小姐笑什么?”
“大哥哥对我真好,知道我喜欢紫苏姐姐,都不舍得留紫苏姐姐在自己身边伺候。”她声音调缱绻又浓情,“自打我从施家二小姐变成了旁的不相干的人,家里上下对我俱是两幅面孔,只有哥哥一人真心实意对我好,依旧疼爱我,对我竟比以前还好上几分,如今我在施家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有在哥哥身边,才觉得心底踏实些,也盼着哥哥多在我身边呆一呆。”
甜酿幽幽叹气,面容转喜为哀:“如若有一日哥哥娶了嫂嫂,这世上还有谁能把我放在心上疼,我又忍不住想,如果日子一直都是现今的模样该有多好。”
”紫苏姐姐,我是不是很自私。“甜酿抽抽鼻子,“我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可怕...”
紫苏脸色微微有些难堪:“老夫人和姨娘其实都疼着二小姐,二小姐以后还有夫君,照样也是能疼人呢...”
“再疼人的夫君...能比得过大哥哥吗?”甜酿笑,收回落在紫苏身上的目光。
施家的大园子已落成,连内里楼阁亭台的陈设都慢慢布置齐全,故而施少连又特意在家布了一桌酒席邀请况家上下,以表谢意。
况家拖家携口俱来,老夫妻两人,况苑和况学两对年轻夫妻,一个小女儿巧儿。
苗儿是新妇,才嫁出去没多少时日,此次跟着舅姑丈夫一起回娘家来,见了父母和施老夫人,又见了各位妹妹,心头亦是高兴,既然已成亲家,普通人家里没那么多里里外外的规矩,故而况夫人领着大儿媳薛雪珠,小儿子小儿媳,小女儿一道都坐在施老夫人屋里说话喝茶,况学又是新女婿,见了岳母,又见数位小姨子,脸上还有些羞,坐的比苗儿还要拘谨些,故而众人都爱逗弄这一对小夫妻。
巧儿才十二岁,不甚爱说话,却是机灵,以往常替苗儿甜酿和况学张圆搭桥牵线,这回老老实实的坐在母亲身边,一双眼却不断往外瞟。
况夫人见她走神,拍怕小女儿的手朝众人笑道:“这孩子,八成是惦记着府上新修的园子,想去看个究竟————她父兄手上的花园图稿都是她画出来的,这丫头衣裳胭脂水粉都不爱,平生最爱的,头一样就是溜出门去各处看园子,第二样是看着自己花的园子最后落成个什么模样。”
“这样厉害?这样小的孩子竟能花图稿?”众人问道。
“她从小就跟在她阿爹阿兄身边,听得他们说的多,心头也有些想法爱好,平日里帮着递着笔什么的,后来就是她阿爹阿兄在一旁说,她来握笔描图。” 况夫人也是自豪又惋惜,“若是个男儿身,倒是能带出去跟着父兄历练,可惜是个女孩儿,。”
“既然有这样的天赋,倒是该好好教教。”施老夫人笑道,“想看园子,我们等等,等两个大哥回来,一道领我们看新花园去。”
况苑和施少连却不在内院里,两人聚在一处,在外院账房里喝茶。
况苑是个半粗不粗的手艺人,施少连是个半读不读的商贾,两人此前不过泛泛之交,点头寒暄几句的交情,只因两家婚事和造园子才熟识起来。
如今也不能算是熟识,彼此都有些事儿握在对方手里,亦敌亦友。
茶喝了大半,两人也不说寒暄话,直来直往,新园子的酬劳早已结清,但施少连又拿出一小匣。
“大哥儿这是做什么?”
“前些日子多谢张家二嫂子帮忙。”施少连笑道,“我不便去寻她,这点谢礼就由况大哥转交吧。”
况苑默然将小匣收下:“我也不知再见她是何时,这东西怕是一时半会都要放在我手边。”
“无妨,你两人总是能见面的。”施少连道,“施家和张家如今闹僵,我再去寻她却是不好,只是托付给况大哥。”
况苑点点头,许久之后道:“大哥儿吩咐我做的,我都做了,若不是这个,园子交工怕还是要早些...”
“多谢。”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的试探和揣摩,却又不说透,本没什么好说的,各自都不是清白的人。
良久,况苑问: “大哥儿平日都忙些什么?”
“查铺面,贩货,看账,打发杂事,应酬。”施少连道,“况大哥呢?”
“招揽活计,雇工,做活。”况苑道,“大哥儿人面广,朋友三教九流,应当不少吧。”
“认识的人虽多,不过都是利益往来。”施少连笑道,“我孤身一人,只认钱财,没什么朋友。”
“倒是一样。”
两人相视,施少连给况苑斟茶,彼此心领神会,举杯:“来日方长,请多担待。”
账房里两人说过一席话,双双往后院去,施老夫人屋里语笑喧阗,很是热闹,众人见施少连和况苑来,俱拍手:“两个大哥都来了,可领我们去看新花园了。”
施少连指着深处一处精巧楼阁:“这是二妹妹的屋子。”
甜酿默默混在众人中,原本避着笑语,听见施少连突然提起此话,顺着他的手势抬眼去看,只见一重碧瓦掩在花木之下,隐约见小阁轩窗,庭中似有秋千架,正是深闺藏娇的景致,心中一凛,脸色生白。
她始终不明白他的企图,是打算将她囚于此处?要多久?要如何避着众人?又要如何对待她?
耳旁云绮问道:“大哥哥,那我的屋子呢?”
众人又笑着去看云绮的屋子,甜酿默然跟随众人,这样的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心不知怎的越跳越快,越跳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