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哥儿今年已经八岁, 性子本就腼腆乖巧,施老夫人病逝,他倒是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抓鬏也不梳了,让婢女端端正正把头发梳起,穿了板正的小袍子,很有小书生的风范。
他如今知道大哥哥和二姐姐好,这好似乎还瞒着人, 二姐姐又叮嘱他保密, 眼下在马车内见哥哥姐姐两人牵手说话,小小的脸上苦大仇深, 老神在在的,直瞅着眼前握在一起的一双手看。
喜哥儿不记得,只知道哥哥姐姐关系一向好,二姐姐见了大哥哥总是笑意满满,眼里亮晶晶的,现在二姐姐不光眼里亮晶晶, 光也是柔柔的, 说话也是软绵绵的。
仿佛他在一旁是多余的一样。
兄妹三人回了家,先都去了榴园, 有婆子来寻甜酿,甜酿一见着人,瞥了喜哥儿一眼, 跟着婆子出去说话。
原来是王妙娘寻上门来。
施老夫人病逝时,王妙娘也偷偷来瞧过一眼,那时候家里忙乱,甜酿和施少连都未见她, 现今家里安定下来,甜酿知道,她是想来施家看看喜哥儿。
人就在角门。
甜酿再回来,看了眼喜哥儿,又瞟着施少连,见施少连挑眉,略点了点头,跟着婆子出去见了王妙娘。
王妙娘带着锥帽,见甜酿出来,脸上也带着些微笑意。
甜酿见她脸上浮着脂粉,面庞浮肿,气色并不佳,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好,施少连找了几个赌场老手,和桂郎称兄道弟,诱着桂郎又回了赌坊,赌得天昏地暗,几日都不曾家去。
王妙娘心中也是烦躁,趁着自己空闲,想来看看喜哥儿。
甜酿却不愿松口:”姨娘走的时候,喜哥儿生了好大一场病,如今姨娘又不肯回来,再见他只是徒惹彼此伤心,还不如不见的好。”
顿了顿,又道:“过些时日,我就带着喜哥儿去金陵过日,以后不再回来了,以后和姨娘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王妙娘神色有些黯然,她的小腹已经轻微隆起,藏在衣裙下还不太显孕相,眼下正是需要人陪的时候,这会儿却连桂郎也寻不见,又将施家都一并抛下,落得孤零零一人。
若是当年不和男人私奔,在施家多熬上两年,见着眼里针一个个都倒下,今日兴许正是她风头大盛。
“姨娘若真想见喜哥儿,就回家里来吧。”甜酿见她神色,柔声道,“再回施家,或者跟我们去金陵也使得。”
可是她如今肚里还怀着一个,又哪里有回头路可走,王妙娘只能叹气。
甜酿将犹犹豫豫的王妙娘送出了家门,回了榴园,见喜哥儿和施少连在耳房里玩棋,一长一幼见她回来,喜哥儿道:“姐姐是见客去了吗?”
甜酿摸他扎得板正的发髻,嗯了一声:“去见了一个认识的老朋友,喜哥儿也认识的人。”
喜哥儿不以为意,眼睛盯着棋盘,见施少连落棋吃他的子,懊恼的哦了一声,趴在棋盘上:“我不要跟大哥哥玩,怎么每回都是我输。”
晚间兄妹两人把喜哥儿送去安歇,两人借着月色正好,将晚饭摆在了院里,这时候已是深春,榴园的杂花一噜噜开满树梢,满园都是馥郁花香,伴着清酒小菜,正堪夜酌。
说的也是家长里短。
甜酿等着王妙娘回心转意,回到施家来。喜哥儿还是需要有娘亲。
“若姨娘愿意,届时哥哥把姨娘和喜哥儿,一道带去金陵吧。”甜酿说话,“家里人多,总是会热闹些。”
施少连无可无不可。
她又问金陵的那间宅子,原来是一座四进的府第,离得秦淮河也近,宅子并不算大,胜在小巧精致,小花园和金鱼池,太湖石子垒的假山,园里都是合抱的老树,梅花海棠,杏花梨树,分外清净。
甜酿听得入神,抱着自己的肩膀,闻着晚风里花的香气,幽幽道:“因缘际会能得这样的屋子,也很好啊。”
“价钱也合适。”施少连道,”原主原是湖州的乡绅出身,后来科举中了官,发迹了些日子,才买地建了宅子,只是后来犯过事,牵连了家里,一家老少都亡了,有想买的官宦人家都嫌不吉利,白白在一个宦官手里搁了十几年,这才落到我手中。”
甜酿对这种家族兴旺荣辱并不感兴趣,也只是道了一句好可怜:“梁下仍旧燕,人已是雨打风吹去。”
施少连见她眉目婉转,一片混沌的模样,也只是微微一笑,将此话撇下。
将一盏清酒饮尽,两人携手入了内室,床笫间自然分外恩爱。
这恩爱又与往日不同,是真的鱼水交融,千依百顺,心有灵犀,不过眼波乍一流转,便明了对方心意,情酣处,山盟海誓,意浓时,蝶恋蜂恣。
那个避子丸施少连还用着,有一日燕好时被甜酿见着,目光直勾勾地看了半晌,抿着唇也不说话。
施少连含着丸子去亲她,被她气吁吁地止住:“这个,一直要吃下去吗?好苦呀,不会把身子吃坏吗?”
这药里有雷公藤,不可多服,会腐蚀肠肚。
施少连见她目光尤为清澈,想了很久,终是回她:“用不用,我都可以。”
甜酿支着肩膀,也犹豫了很久,最后轻声道。
“宁宁好可爱。我第一次觉得,小婴儿又香又软,浑身肉嘟嘟的,手舞足蹈,唇角还挂着涎水,还能冲着人笑。”
她前一日才和喜哥儿去看过苗儿。
甜酿已经十九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这个年龄,绝大部分女子都做了母亲。
施少连见她垂着头,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将她搂住:“早日去金陵,我们成亲吧。”
甜酿偎依在他怀中,揪着他的一片衣角,也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兜兜转转,距他把她从去金陵的船上带回来,恰好一年。
就像锯木一样,一点点拉动,破出一个缺口,然后把她完完整整剥了出来。
我是不是就此永远得到了她?
暮春四月,榴园的石榴还不见开花,兴许还有一两个月,才能见到满树红艳艳石榴花的盛景。
看完这场石榴花,两人也将离开江都了。
施少连也格外的喜欢榴花,比见曦园的轻浮的桃杏海棠还要喜欢些。
他教过甜酿一句词: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也符合此时的写照。
家里其实该处置的都处置得差不多。仆童也遣了大半,守门的门子,管园子的婆子还是要留着,至于桂姨娘——如今云绮外嫁,她不便去云绮那和亲家相挤,也愿意留了下来管着这座日后的空宅。
家里的日子过得悠闲,田氏的日子却并不太好过。
蓝可俊的事情,实打实耗尽了田氏手里的一点银子,后来施少连给了她几十两充做路资,但瓜洲是回不去的,田氏带着孩子在外头赁了一间小屋,每日做些针线过活。
苗儿虽已出嫁,日子过得尚好,但况家也只是殷实人家,并不好接济娘家,何况苗儿也是心冷,田氏在施家过惯了好日子,再回瓜洲那样的拮据日子,自然多有埋怨。
芳儿倒是常往况家去看姐姐,好几次和甜酿撞在一起。
芳儿如今也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议亲的时候,这时候蓝家出事,首当其冲耽搁的就是她。
甜酿和芳儿,相处倒还算融洽,相聊甚欢,见芳儿衣裳首饰比不得以往,但容貌出落得更加出挑,心思也更巧,有时候也会邀着芳儿来家说话,算是帮衬一点。
施少连并不太乐意见她两人往来。
甜酿苦笑道:“芳儿妹妹没有过惯苦日子,如今时时都要自己亲力亲为,我看着也觉得心疼。”
她顿了顿:“这个妹妹,其实样样生得都好,人也很聪明,陪我说话也很有趣。”
“而且,她是无辜的,她并不是她父亲那样的人。”
“别忘了她和云绮在清厦对你使坏的事情。”施少连只叮嘱她。
甜酿并不当回事,“她眼巴巴想来,我又不好推拒,左右我不和她交好,只是偶尔一起说话解闷而已,再说了,也没几日相处的时候了,我还有好些带不走的旧衣裳,让她来挑两件吧。”
她轻描淡写,施少连也不多管。
后来芳儿再来施家,得了甜酿招呼,隔三差五姐妹两人就要见上一面。
榴园还是清净,却要比别处热闹,婢子们唧唧喳喳说着话,喜哥儿也爱往这儿来。
甜酿在屋内裁夏衣,见芳儿进来,笑盈盈递了剪子过去。
一旁的椅上还搭着男子的长衫,芳儿瞥见了,也一声不响,被宝月瞧见,忙不迭收拾了。
那是施少连常穿的衣裳,昨日穿过的还未收拾起来,他夜夜宿在此处,东西也多了起来。
芳儿低头看甜酿裁衣:“二姐姐为大哥哥做的衣裳么?”
甜酿点头:“每年都这样。”
芳儿在一旁搭手裁剪衣袖,姐妹两人做了半日,才放下布料,净手出去喝茶。
桌上还搁着一本旧书,是那本说文解字,甜酿经常把它当闲书看看。
芳儿的目光落在蓝色的书封上。书册边角有些旧痕和折印,也有残破,都被细细补了起来。
甜酿见她目光怔忪,将书册拾起,微微一笑:“这本书,妹妹应当在绣阁也见过吧,我常看的。”
“原本是本好好的书,后来我有了别的,让宝月收起来,谁知道这个丫头,随便就把书搁在了一旁桌上,后来倒也奇了,这本书不知怎么就被人拿去垫桌脚了。”
芳儿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绣阁进出的都是女孩们,也不知是谁这样捉弄人。明知道这书是我常看的。”甜酿瞥了眼芳儿,淡声道,“这书是大哥哥送我的,见我不爱惜,对我生了好大的气。”
“是么...”芳儿扭着自己的指节。
“妹妹年纪虽小,却是最聪明的。”甜酿微笑,“芳儿妹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