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弑父真凶(1 / 1)

下午四时三十一分,省城紫杉射击俱乐部飞碟靶场内。

太阳已渐渐西沉,将天际边的云朵染成一片绚烂的橙色。而原本刺目的阳光经过多重的折射之后也变得格外柔和,远远看去,那团炽热的火球倒像是一个硕大的鸭蛋黄,红澄澄得似能掐出油来。

对于飞碟射击来说,此时的天色是一天中最适宜的。因为在光照仍然充足的情况下,你还不用担心强烈的阳光会刺伤你的双眼。此外,宁静而又美丽的暮色也能让射手进入一种最佳的射击状态中。设想一下吧:黑色的靶盘掠过天空,在晚霞前拖出一道清晰的印迹,此刻若你一发击中,靶盘破裂,白色的烟雾腾起,衬着橙红色的背景,那是一幅多么令人陶醉的绚丽画面。

钟济民非常渴望能在这样的情境中手持猎枪,好好地过上一把瘾,但这样的愿望却难以实现。

一枚猎枪子弹十五元,一个飞碟靶盘一百元——这是飞碟射击的经济代价。这意味着钟济民一天的工资也不够支付一次射击的费用。能够玩得起这项运动的人都是些既有钱又有闲的享乐阶级,这些人往往是些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他们穿着名牌,驾着名车而来,身边则免不了跟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这些人靶场内一泡就是一天,上万元的消费就像钟济民抽了支香烟一样简单。

他们有的是钱,而且他们的钱并不是自己挣来的——这是钟济民看到这些年轻人而得出的推论。

不过这些享乐阶级的射击技术实在是难以恭维,十次中能有一次击中靶盘已属难得。当这种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时候,公子哥身旁的女子们便会发出一片夸张的喝彩声。钟济民就在这喝彩声中皱起眉头,厌恶他们破坏了射击场的肃穆气氛。

射击是一项严肃的事情,因为每一颗子弹的背后都有可能代表着生或死这两种极端的选择。这是二十年前钟济民在特警队上第一堂射击课时,教官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伴随了他的半生。后来他转业成了一名射击教练,也总以此话作为他和学员之间的开场白。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娱乐气氛的会所里,他也难以改变内心深处对于枪弹的敬畏情绪。

所以他讨厌那些人对于射击的游戏态度,他认为那是对枪弹的一种亵渎。可是他又无力改变什么,因为自己只不过是射击场内的一个教练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令他厌恶的家伙正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自己的薪水就包含在那一枚枚胡乱射出的子弹中。

在射击场待的时间长了,钟济民已经培养出一种特殊的能力:每一个客人走进场内的时候,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的射击水平。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内在气质,但他确实能看出来。说得尽量简单一点:一个优秀的射手本身就能给人一种枪的感觉——在肃穆的同时又充满了力量感。

钟济民对此已很少走眼。所以那个人的身影一出现在靶场中便立刻引起了他的关注。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穿着射击服,风帽扣在头上,眼部则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虽然看不清年龄相貌,但他笔直的身板和行走时的力度却更能显示出此人一些本质性的特征。

他就是一支枪,一支钟济民一直期待看到的,会行动的枪!

那支枪向着靶场内走来,似乎存在着某种心灵感应一般,他也很快看到了钟济民。两个人的视线在瞬间对撞了一次,擦起了些许无形的火花。

钟济民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无法想象那男子的眼神到底有多锐利,虽隔着墨镜也能射出如此慑人的力量。

男子此刻停下了脚步,他转头冲着不远处的一个服务生招了招手。服务生立刻殷勤地凑了过去,在男子身前聆听对方的吩咐。简短的交谈之后,服务生向着钟济民所在的方位一溜小跑赶了过来。

“老钟。”他兴奋地招呼着,“你有生意了——那个客人点名要你去做陪练。”

对射击场内的教练来说,给客户当私人陪练无疑是一项美差。因为这样不仅可以在客人的射击费用中获得提成,而且自己也可以借实弹演示的机会过一把瘾。遇到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还常常会获得不菲的小费。虽然钟济民对那些公子哥们从来看不上眼,但能够提高自己的收入总是件美事。

而今天的这个客人显然不是那些公子哥能比的。当钟济民听说自己被那人点中做陪练的时候,心中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立即起身,快步走上前去。那男子则停在原地,目送着对方步步走近,厚厚的墨镜隐藏了他心中的情绪,但却遮不住他那专注之极的神态。

钟济民不太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认真地看着自己,他只是个又黑又瘦的中年汉子,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不过他并未因此而失礼,主动打着招呼说:“先生,你好!”

“你好。”那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句,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他不仅戴着大墨镜,还高高地竖起衣领,似乎有意不想让别人看清他的容貌。

钟济民很想一睹此人的尊容,可是服务者的身份让他无权去窥探客人的隐私。他只是尽力去扮演好自己应处的角色。

“请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指导?”他问道。

“我买了十个靶盘的卡卷。你陪着我打完吧。”年轻人说话间已迈步而去,钟济民则稍稍停留了片刻,从先前那个服务生手中领好猎枪和弹药,然后紧赶几步,和年轻人一同来到了靶场的射击区。

年轻人交替摇晃着两边的肩肘,活动相应的韧带和关节。飞碟射击和静态靶位的射击不同,需要有快速的反应和灵敏的肢体动作。从年轻人准备动作的协调程度来看,他显然不是一个生手。而他的目光则一直凝视着远方,此刻天际的暮霞愈发浓重,颇有几分残阳如血的肃杀意境,这种感觉和他心中的某种情绪呼应着,竟让他在一时间变得有些痴迷。

“先生,准备好了吗?”钟济民的声音在年轻人侧后方响起。后者转过头,却见教练正把那支猎枪递给自己。

“请小心拿枪,子弹已经上膛。”钟济民非常郑重地说道,“在射击之前,务必保持枪口朝向自己的身体前下方。”

年轻人把枪接在了手中,动作熟练而轻巧。他戴着一副黑色的薄纱手套,抓枪的姿势亦堪称完美,他的整个人在瞬间和那支枪融为了一体,互相激发出一种凌厉逼人的气势。

钟济民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早已看出那男子体内蕴藏着如冷枪一般的气质,现在这气质愈发明显地迸发出来。他开始猜测这人应该当过兵,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也曾经是一名特警狙击手?因为当那人手持猎枪而立的时候,他俨然就是一个能够判决生死的致命猎手。

不过那人并没有按照嘱咐把枪口指向地面,钟济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枪口要冲下,不要平端着——这样很危险。”

年轻人没有理会对方,他甚至连头也懒得转一下,向天边又凝视了片刻之后,才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起:“真正能控制住枪的,不是手上的姿势,而是握枪人心中的想法。”

钟济民心有所触。年轻人的话语进一步表明他是一个颇有境界的枪手,他想不出该怎样去反驳对方,因为那的确是对枪的真正意义上的理解。他只好悻悻地扫视着四周,希望没有其他人看到这里发生的违规行为。

“放碟吧。”年轻人此刻说道。

钟济民按下了操控钮,一个碟靶“嗖”地从发射器中蹿了出来,在眩彩的暮色背景中划出美妙的抛物轨迹。当那道轨迹走至最高点的时候,枪声突然响起,靶盘应声炸开,腾起一片白色的烟花。

“漂亮。”钟济民喝了句彩。作为一名旁观者,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次完美的击发,无论从准确性、时机把握,还是动作的美感,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年轻人只是反手把枪递给钟济民,淡淡地说道:“上子弹,放碟。”

看来这是一个不愿多说话的客人。钟济民在心中暗暗地分析着,那自己最好也不要过于饶舌,否则反而会让对方反感。可是他的射术如此精湛,又何必要单请一个教练来做陪衬呢?

上好子弹的猎枪再次回到了年轻人的手中。然后便是碟靶飞出,枪声响起,烟花散开。

年轻人的动作迅速而简洁,像是在完成一项例行的工作一般。不知是天际的晚霞过于绚丽还是他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面庞。当九发子弹射完的时候,他还是连一次头也没有回过。

九发子弹,百分之百的命中率。这样的成绩令钟济民也难免侧目。

还剩最后一发子弹了,参照先前的状态,钟济民毫不怀疑年轻人将完成一场完美的大满贯。于是他放出碟靶,静待那烟花在暮霞中再次散开。

可是这次枪声却没有响起。年轻人目送着碟靶划过天际,身体像定住了一般,毫无所动。

“怎么了?”碟靶坠地之后,钟济民诧异地问道。

年轻人终于转过了头,他的目光从墨镜后面射出来,牢牢地盯在了钟济民的脸上。这样过了片刻,他幽幽地说道:“这是最后一发子弹了。”

“是的。”钟济民无奈地摇摇头,“可是你已经错过了碟靶。”

年轻人“哼”了一声,似乎在冷笑。“我对射碟靶并没有兴趣。”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回转目光看向天际。

是的。像他这样的射术,对碟靶这样没有变化的射击目标早已厌倦了吧?钟济民似乎颇能体谅对方的感觉,于是他微笑着推介说:“本射击场内还有野外狩猎的活动项目,你需不需要体验一下?”

“射杀动物?”年轻人摇摇头,“你不觉得那根本也是浪费子弹么?”

钟济民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了,他皱着眉问:“那你还想怎么玩?”

年轻人把玩着手中的猎枪:“对于一个枪手来说,人才是最好的猎物。在你开枪的时刻,你一定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他的绝望……他也有可能反抗,那整个过程会更加的刺激。当然,最重要的在于,你会找到一个射杀他的理由,当你带着目的去开枪的时候,这才是一次真正完美的射击。”

“这怎么可能呢?”钟济民哑然失笑,“在现在的社会中,你怎么可能有持枪杀人的机会?”

年轻人反问:“对着活人开枪,这是不是每一个枪手内心深处的欲望?”

钟济民怔住了,他开始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他没有接对方的话茬儿,微笑着用尽量随意的语气说道:“先生,请把枪交给我吧。你的射击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年轻人似乎也在笑着回答,“可我还有一发子弹,不是吗?”

“你已经错过了碟靶——请把枪交给我。”钟济民愈发不安,他改变口吻,变得严肃起来。

年轻人却丝毫没有要交枪的意思,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这样钟济民有些进退维谷,他踌躇自己是否应该去强行缴过对方的枪,但现在子弹已经上膛,这样做无疑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万一在争执中发生走火,猎枪在场内射出霰弹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年轻人这时转过了身,和钟济民形成了面对面的姿势。然后他忽然问道:“你开枪杀过人吗?”

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有些无礼和突兀,钟济民真想摘掉对方的墨镜,看看那后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嘴脸。不过他还是勉力压住情绪,反问:“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杀人的理由,还有你杀死对方之后的感受。”年轻人说得很认真,语气中倒没有挑衅的意思。不过他转身之后,枪口便冲向了钟济民所在的方向,这让后者感到很不自在,他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接待这么一个奇怪的客人。

不过他决定认真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这个话题在他心中原本就是神圣的。

“我杀过人。我杀的人全都是罪有应得。看着这些人倒在我的枪口下,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守护了正义的尊严。”钟济民掷地有声地说道,最后他还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因为我曾经是一名特警狙击手,我的任务就是射杀那些严重危害公众安全的匪徒。”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你能保证你射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应该杀的,你从来没有错误地使用过你手中生杀的权力?”

“我能保证。”钟济民毫不犹豫地看着对方,“我射杀过绑架案的劫匪、疯狂的连环杀手、危险的越狱分子……他们全都犯下了必死的罪行。”

年轻人在墨镜后面与钟济民对视着:“那你还记不记得十八年前,一个叫作文红兵的人?”

钟济民立刻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然后他敏感地反问着:“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在你的资料里有。”年轻人早已想好应对之词,“俱乐部的网站上有你们所有教练的详细资料,你从警时的战功也被列了出来。我就是看到这些资料才选中你做陪练的。”

“是这样?”钟济民将信将疑,他对网络并不太了解,想想除了这样,倒真找不出其他的解释。片刻后他不满地抱怨了一句:“说好用化名的,怎么这件事还是传开了?”

“你很怕被别人知道吗?”年轻人嘴角掠起一丝冷笑,“可是你刚才说起自己的功绩时可是充满了骄傲。”

“这件事不一样……”钟济民犹豫着,“那个人……他本不该死。”

“为什么?”

“他是被逼无奈,犯罪的主观危害性并不强。而且当时在现场,警方的谈判人员已经掌握了局势。”钟济民回忆着当年的往事,这原本是个秘密,可现在却被一个陌生人提起。也许是年头太久了,所以大家都不在乎了吧?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最在乎这件事的人此刻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年轻人的心弦剧烈地震颤着,对方的话语印证了他先前了解到的情况,也将他带入到痛苦的回忆中。在努力稳住情绪之后,他冷冷开口:“可你还是射杀了他。你射杀了一个本不该死的人!”

对方的言辞变得尖锐,但钟济民却反而坦然了。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我没有杀他。”

年轻人略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杀他——这关系到一些内部的机密。”钟济民又重复了一遍,但却语焉不详,然后他警觉地反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年轻人沉默不语,从墨镜的边缘可以看到他的眉头已经挤成了两团小疙瘩。这场交谈正进入一个他预料之外的方向,而对方的表情不像是撒谎,并且他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撒谎。

因为对这样的变化毫无准备,交谈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年轻人无法面对钟济民的反问,也想不出好办法让对方将那个“秘密”说明白。不过凭借着已经掌握到的信息,他却已经可以展开相关的设想和推理。

“你没有杀他——那就是另外有人杀了他,是吗?”良久之后,年轻人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似乎很费力才能说出来一般。

钟济民撇着嘴不说话,不过他的态度显然是在默认。

年轻人的胸口开始起伏,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在他的体内弥漫着。一时间他甚至想要逃避,可是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却强迫着他向着可怕的真相步步逼近,于是他带着颤抖的情绪继续追问:“你没有杀他,射杀文红兵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是警方的记录为什么要写你?”

“我说过了,这是警方的机密。”钟济民似乎感觉到对方的孱弱,他的口气因此而强硬起来,“我不想和你多说,请你把枪交给我。”

可年轻人还不想结束。

“因为这次射杀违反了警方的程序,是吗?”他开始自己回答先前的提问,同时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着钟济民所在的位置压了过来。

钟济民往后撤开一步,因对方的逼近而变得神色紧张:“你干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凝起精神——对方始终不肯交枪,也许自己该采取些非常的手段。

已经步过中年,钟济民的身体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强壮,不过多年特警生涯留下的底子还是在的。如果是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施展出擒拿的手段将对方即刻制服。

可今天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他对面的那个人实在给了他太多的压力。那个家伙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股强大的气场中,那种力量感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实在没有击倒对方的把握。

所以钟济民又抽空扫了扫四周,开始寻找求援的可能性。这样的小动作被年轻人看在眼里,可是后者却毫不顾及,他只是步步逼近,口中求证般的问句继续抛出:“那个真正的枪手,他根本没有开枪的资格,因为他只是一个实习警察!如果这样的行为被写在报告里,那么行动负责人和枪手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你就成了名义上的射击者,现场的真相被完全隐瞒,该受惩罚的人逃脱了惩罚,而你则获得了虚构出来的功劳!”

钟济民的神色由紧张变成了惊讶,他蓦然皱眉:“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年轻人却只是自顾自地低吼着:“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钟济民苦笑:“你都已经知道了,干吗还要来问我?”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这句话却如同锐利的针尖,将年轻人慑人的气场应声扎破,后者随即痛苦地缩起了身体,像是遭受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沉痛打击,他紧咬着牙,喃喃呜语:“为什么,为什么……”

钟济民立刻意识到这正是出击的好机会,他向前抢了一步,左手去夺猎枪,右手则锁向了年轻人的喉部。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本就很近,而钟济民的动作又很快,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失手。可是他错了。

他的身形刚刚晃出,年轻人已随之弹起。先前那充满力量的气场在瞬间重聚并彻底爆发出来,钟济民只觉得眼前一花,右手已被一股大力拨开,同时有什么冰凉且坚硬的东西顶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钟济民的心深深一沉,他太知道顶在脑袋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枪是他一辈子的伙伴,可这个伙伴却被另一个可怕的人握在手里。于是致命的子弹距离他的命门便只有一根枪管之遥。

“为什么?”年轻人咆哮起来,“那个实习警员为什么要开枪?!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大,看起来已经处于一种失控的情绪中。射击场内的其他工作人员终于被惊动了,他们纷纷转头看向此处。而现场情形则让众人又惊又骇,一阵骚动之后,有人惶然离去,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欺近过来。

年轻人把枪口又重重地往前顶了一下:“快说!我没有时间等你!”短暂的失控之后,他逐渐恢复了冷静,声音低了,而语气则更加森然可怖。

枪口上传来的巨大压力让钟济民立刻给出了回答:“我不知道。”

年轻人咬着牙不说话,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钟济民赶紧又补充说,“我只是个狙击手,我所处的地点是在案发现场对面的楼上。那天嫌疑人一直在有意地变换位置,经常会跑出我的狙击控制范围。后来有个警察进入屋内谈判,现场指挥通报说进展顺利。我还想:危机应该能化解了吧?可是片刻之后,枪声响了,嫌疑人被谈判的警察击毙,当时嫌疑人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紧盯着对方的脸,那副情急无奈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可他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们后来进行行动总结的时候,具体的情况难道没有在内部通报吗?”

“没有。行动指挥只是私下告诉我,开枪的人只是个实习警察,所以要我去冒名顶替他。而现场到底发生什么,也只有枪手和指挥两个人知道。指挥没有告诉我细节,他甚至不让第三个进入现场。”

“为什么?”

“是担心顶替的秘密泄露出去吧?狙击枪形成的伤口和警用手枪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其他警察进入屋内,一眼就会看出破绽。”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隐瞒得住?”年轻人深表怀疑,手中的猎枪再次发力,“他只是一个现场指挥,可以一手遮天的吗?”

钟济民无奈地苦笑:“那个指挥……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因为他当年在警界的权威是你无法想象的。”

年轻人愣了一下,问道:“是那个叫丁科的?当年的刑警队长?”他从偷盗的档案中知道“一三○”案件指挥的身份,但对于这个人的传奇经历却毫无了解。

钟济民回应道:“就是他。”虽然正处于猎枪的致命威胁下,但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脸上的敬佩神色还是油然而生,然后他又轻叹着感慨,“你不用怀疑我的话,因为没有那个人做不到的事情。”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那他现在在哪里?”

“十年前他就消失了——他把自己藏了起来。”

年轻人知道确实是如此。他此前也曾查找过丁科的行踪,而近十年来都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你想找到他?”钟济民看出对方所想后微微摇头,“不可能的,既然他想藏起来,就没人能找到他。”

年轻人哼了一声,显得有些愠怒。

那个叫作丁科的家伙,他真的有那么厉害?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让世人知道,能够做到任何事情的那个人,只有我!

“小伙子,不要冲动,有话慢慢说……”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年轻人的思绪。他转头循声看去,说话的却是一个中年胖子,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一身的西装革履,看来该是射击场内的经理吧。

再往胖子身后看去,十来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子正悄悄散开,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形成了包围的态势。年轻人心念微动,知道这里已经不能久留了。

当然,他是不会把这些保安放在眼里的。只是从时间上算起来,那个人很快就该赶来了——这才是他真正顾忌的地方。

中年胖子看到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神态,以为是自己的劝解起了效果。于是他咽了口唾沫,再接再厉:“我是这里的经理,不管你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意见,我都可以帮你解决。你先把枪放下……”

年轻人微微一笑,忽然一拧胳膊,枪托倒转,重重地砸在了钟济民的额头。后者立刻晕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枪声也骤然响起,“砰”的一下击碎了胖子头顶一盏硕大的吊灯。玻璃碎片如天女散花般落下,吊灯下众人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射击场内顿时乱作了一团。

年轻人将猎枪扔在钟济民脚下,后者是现场唯一会对他的脱逃造成障碍的人,所以他一出手首先将对方放倒。那群保安虽然人多,但都是些草包级的角色。当年轻人快步向射击场外冲去的时候,那些草包连一根毫毛也不可能抓着。

在惊魂甫定之后,胖经理掏出手机,急匆匆拨通了110报警电话。而警方的人马来得比他期待得还要快。几乎是他刚刚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就看到一行三人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这些人都穿着便服,但当先一人的身姿和气质却能显示出某些职业上的特征。胖经理也是识人无数的角色,他立刻向着这行人迎了上去。那边领头的男子神情严肃,他展示了一下证件,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刑警队的。”

“是,是我报的警。”胖经理掏出一块手帕擦擦汗水,同时惊讶地叹道,“你们来得可真快!”

和胖经理说话的男子正是罗飞,当然他并不是接到110指挥中心的命令而来的。在得知Eumenides使出金蝉脱壳的计策之后,他立刻带着柳松和曾日华向着紫杉射击俱乐部赶来。因为根据查询结果,当年的特警狙击手钟济民现今正在此俱乐部内从事射击教练的工作。

看着胖经理慌乱的神情,罗飞已经知道:这里肯定发生过了什么。虽然自己一路马不停蹄,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钟济民在哪里?”罗飞没时间向对方解释什么,他直奔自己最关心的主题。

胖经理伸手一指:“在那边呢。刚刚出的事,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哎,那个凶手也是刚走,你们追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罗飞摇摇头,既然Eumenides已经离开,追击显然是徒劳的。他只是顺着胖经理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射击区围着一群人,显然那里正是出事的地点。罗飞连忙带人赶过去,分开人群之后,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闭目躺在地上,从他黑瘦的面容可以认出,此人正是警方在寻找的目标人物钟济民。

现场并无血迹,这让罗飞紧绷的心稍稍松了一下,他蹲下身在钟济民的鼻间伸指探了探,呼吸还算正常,应该没有大碍。同时他注意到昏迷者的额头有一块青肿,看来是遭受到钝物的重击。罗飞将对方半扶起来,右手拇指按在了他的人中穴上。

片刻之后,钟济民长舒一口气,幽幽醒转。胖经理马上在一旁高兴得直搓手:“哎呀,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曾日华,你带他们下去了解一下情况。柳松,你注意警戒。”罗飞简短地下达了指令。钟济民没有大恙的确是个令人欣喜的结果,不过Eumenides的行为素来难以捉摸,也不能排除他突然杀个回马枪的可能。所以不但不能放松警惕,现场的闲杂人等也要尽快遣散才好。

曾日华笑嘻嘻地把胖经理拉到一边,同时招呼着围观的保安:“你们都跟我过来吧。”与罗飞相比,他的形容举止显得非常随和,于是经理等人都跟着他哗啦啦地撤到安全线往后的区域。

罗飞看着钟济民,后者揉着额头上的肿块,神志正渐渐恢复。

“你见到他了?”罗飞问道。

“谁?”钟济民的神色有些茫然,他看着身边的陌生男子,又问,“你是谁?”

“我是警察。”罗飞表明身份,再次追问,“那个打伤你的人,你见到他了吗?”

钟济民苦笑着回答道:“我都被他撂倒了,怎么会没见到他?”

“我的意思是,”罗飞强调道,“你见到他的具体相貌没有?”

“这个——”钟济民愣了一下,“没有,他戴着帽子和墨镜,衣领很高,看不出长什么样子。”他的神情有些窘迫,作为一个有着特警队资历的男人,被人打翻在地都没看清对方的相貌,这实在是有些丢人。

当然罗飞并不会因此而藐视对方,因为他深知那个行凶者的可怕实力。事实上,当Eumenides摆脱警方行动的时候,罗飞已经在心里作了最坏的预期。但现在钟济民仍然存活,这已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以Eumenides的杀手本性,他没有理由放过一个射杀自己生父的仇人。那到底是什么情况改变了本该出现的悲剧结果呢?是钟济民反抗导致Eumenides行动失败,还是Eumenides在策划着更加可怕的阴谋?

这些疑问的答案应该就藏在钟济民此前的经历中。所以罗飞立刻又问道:“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你要认真地回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钟济民如言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从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入场开始,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锋和对话都详细地回顾了一遍。而真相也在这样的叙述中渐渐明朗,其中出现的答案则大大出乎了罗飞的意料。

事实上,罗飞和Eumenides一样,在听说钟济民只是一个“顶替”的枪手时立刻就猜出了真正枪手的身份,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听对方把所有的经过讲完,然后他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个射杀文红兵的实习警察,他的名字是不是叫袁志邦?”

“对。”钟济民有些奇怪地看着罗飞,不明白对方怎么也对此事有所了解。

罗飞也在奇怪,因为这么重大的情节黄杰远却从没提起过。因为黄杰远父子团聚后便没有跟随警方的行动,所以他的这个疑问还是只能从钟济民处获得解答。

“你顶替的事情连其他行动人员都不知道吗?”

“只有袁志邦本人和丁科知道。你应该也听说过丁科这个人吧?他做事情是滴水不漏的,要想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隐藏住某些真相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是的。罗飞丝毫不怀疑那个警界传奇的处事能力,可他的眉头此刻却仍然深深地锁了起来。

为什么?丁科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掩盖一起越权的违规行为吗?无论如何,袁志邦击毙的是一名身绑炸药的凶徒,即便是违规了,最多也是个功过相抵的结果吧?丁科有什么必要对这件事的真相如此隐藏?

这里面一定有着某些耐人寻味的秘密!

晚七点二十三分,省城刑警队会议室内。

会场上的气氛有些沉默。

在罗飞入主“四一八”专案组之后,今天是第一次带领他的队员们与Eumenides展开了正式的交锋,而这场交锋的结果难尽如人意。

事实上,如果不是十八年前“一三○”案件的内幕出现意外转折,专案组很可能会面对又一具出自Eumenides之手的受害者尸体。一想到这个情况罗飞便阵阵后怕:警方能在此役中全身而退,实在是侥幸之极!

专案组的其他成员也难免受到类似情绪的影响。尹剑低着头不说话,柳松则是一副有劲使不出的郁闷情绪,不过最不爽的还是曾日华,今天的战役中他算是直接和Eumenides较量的主力,可他不但没能破解对方的测谎程序,网络追踪也是中了对方调虎离山的计策。这样看来简直可算完败。而他又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便一直咧着嘴,唉声叹气不绝于耳。

“你能不能别出声了?”坐在一旁的慕剑云似乎无法忍受了,她瞪着曾日华抱怨道。后者悻悻地挠着头,低声牢骚:“心里不爽,总得找个渠道发泄出来吧?”

“我觉得大家都需要振作一点。”慕剑云提高声音,面向着众人所道,“事情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我们这次虽然没能击败Eumenides,但是现在的Eumenides同样也享受不到胜利者的喜悦。”

大家的目光聚集到慕剑云的身上,他们能理解最后那句话的意思:Eumenides虽然成功地追踪到“一三○”案件中的狙击手,可是那个狙击手并不是射杀他生父的枪手。真正的枪手竟然是袁志邦!正是这个人一手将他从无依无靠的孤儿培养成无往不利的杀手。此时的Eumenides该如何去面对这种情感上的巨大转变?

“我希望你能分析一下,Eumenides现在会怎么想?这对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会很重要。”罗飞关切地问道,他此前就是在琢磨这个问题,刚刚有了点思路,需要向专业人士求证一下。

而这也恰是慕剑云想要提及的话题。女讲师开始侃侃而言:“他会陷入强烈的迷茫情绪。他原本是带着一种复仇的情绪在追查自己的身世,寻找杀死生父的凶手。可现在凶手的身份却指向了将他带上杀手道路的袁志邦。对于这件事情,连我们都感到非常困惑,那Eumenides必定会陷入更加浓烈的迷雾中。对他来说,这些迷雾必须被解开,否则他自身的存在就会失去意义。因为是袁志邦塑造了他的前半生,我们可以想象,袁志邦给他留下的影响就像教父一样深远,这种影响成为他通往杀手道路的牢固基石。可现在,这些基石却幻化成了一团摇摇欲坠的问号。这些问号不解开的话,他还怎么能继续走下去?”

罗飞插问:“你的意思是,他一定要找出袁志邦射杀自己父亲的真实原因?”

“是的。”慕剑云确信地点头,“不管有多困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都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那么他继续追查的方向,只能集中在丁科和陈天谯这两个人身上了。”罗飞顺着思路引申道。因为根据钟济民的描述,知道文红兵死亡详情的除了亲历者陈天谯和袁志邦,就只有当年的行动指挥丁科。现在袁志邦已死,追查线索便进一步缩小。

“这两个人可都不好找。丁科十年前就杳无音讯,陈天谯则欠了一屁股的债,也有三四年没露过面,有一堆人都在追着找他。说句不好听的,这两个人是死是活都难说。”

说这番话的是曾日华。事实上“一三○”案件的档案被发现后,罗飞便已安排了对这两个关键人物的追查,具体工作正是由曾日华的手下负责的。但到目前为止还毫无头绪。

“让你的人加大力度,”罗飞强调了一句,然后侧过头看着尹剑,“你也调些人去协助这方面的工作,双管齐下,一定要赶在Eumenides的前面!”

尹剑领命道:“明白!”

罗飞的目光还没有移开:“这件事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吧?”

尹剑也用坚定的目光回视着罗飞:“Eumenides的目标就是警方的目标。此役成败的关键,就是双方追寻的速度。如果让Eumenides赶在前面,那我们就会失去牵绊对手的最重要的线索。”

尹剑的分析简洁却又透彻,罗飞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再次看向慕剑云,心中仍有一些困惑需要对方来帮助解答。

“慕老师。我还想请教一下,如果Eumenides找到了最终的答案,那又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次慕剑云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着,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她说道:“这要看他找到了怎样的答案。”

罗飞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问道:“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点?”

“你认为那答案会是怎样的?”慕剑云却看着罗飞反问道,“袁志邦为什么要射杀文红兵?这一点确实很有意思,黄杰远和钟济民都证实,当时现场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

罗飞摇摇头:“就我目前掌握的资料来说,我无法给出判断。”

慕剑云微微一笑:“你不用每句话都说得那么严谨,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猜测。”

“猜测是没有意义的……”罗飞咧咧嘴。不过为了配合对方,他还是接着说了几句,“也许就是一次失误吧,袁志邦当时只是一个实习警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任务,因为紧张而出现差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个人的行为有时又很难捉摸,他如果有其他想法而故意这么做的话,那也毫不奇怪。”

慕剑云点头道:“好吧,那我就根据你的猜测说一说。如果是一次失误,那么当文成宇知道真相后,他会感到非常失落。自己的父亲是被袁志邦失手打死,虽然不至于产生憎恨,但袁志邦在他心中的威信却会大大降低,这有可能会动摇他的精神支柱,使他对Eumenides这个角色失去兴趣,他甚至可能对很多事情都失去兴趣,从此变得消沉,转而追求一种平静的生活。”

罗飞非常认真地聆听着,对方刚一停顿,他便有些急切地追问:“那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呢?”

“后一种情况就是袁志邦出于某种目的故意射杀了文红兵,那样的话,事情就会有些复杂。”慕剑云斟酌着说道,“首先,毫无疑问的是,文成宇知道真相后会对袁志邦产生深深的憎恨,他会认为袁志邦此前对自己的感情完全是虚伪的,自己是一个受害者,正是袁志邦毁了自己的生活,他进而会痛恨自己作为Eumenides的身份,因为那正是袁志邦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身份在他眼中成为了对方阴谋的延续。”

“那他会停止杀人吗?”罗飞期待地问道,这其实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慕剑云却并未给出罗飞最想听到的答复。“不一定。”她摇着头说,“在那种异常强烈的情绪下,他的性情可能会走向两个极端。或者是突然看开,彻底摒弃Eumenides的杀手身份,并且会因为以前自己的作为感到悔恨,从此走上一条重新做人的道路;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会更加疯狂地实施血腥的屠杀行为,因为他会把袁志邦射杀自己父亲的事件也当成是一次未被法律制裁的罪恶,为了弥补这种罪恶给他带来的痛苦,他只有继续寻找制裁的目标,在杀戮中求得解脱。”

“确实是两个极端,完全不同的方向。”罗飞喃喃感慨着,然后他眯起眼睛看着慕剑云,“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会走向哪个方向,是由什么来决定呢?”

“相当一部分的原因,是取决于他自身的性格——这是先天性的东西,谁也无法控制和预测。当然,外界环境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如果他有一个知心朋友,能够听他的倾诉,分担他的悲伤,劝慰他的愤怒,那么他做回一个正常人的概率就会大一点;反之,如果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里,没有宣泄倾吐的机会,那么他百分之八十以上会成为一个更加可怕而疯狂的杀手。”

罗飞怔怔地愣了片刻,然后他“嘿”地苦笑一声,语气间颇多无奈:“他能向谁去倾诉呢?”

罗飞的话没有说透,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隐义:那样一个孤独的杀手,怎能奢望他有一个光明开朗的外部环境?看来要想终止Eumenides的罪恶之路,只有将他绳之以法才行!大家回想起曾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孤稚幼童,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也许在他遇见袁志邦的时刻起,就已经注定要走上一条悲剧性的人生道路。

晚九点四十五分,绿阳春酒楼前。

绚丽的都市霓虹之下,女孩的白衣黑裙显得格外素雅。而在她的脸上,今天的表情与往日有了明显的不同:愁容淡了一些,眉宇间对生活似有了新的期待,即便是那失明已久的双眼竟也透出些神采来。

当酒楼大厨走到女孩身边的时候,女孩再一次拒绝了对方送她回家的好意,而且这一次的拒绝显得更加彻底,她告诉对方:“以后下班你直接回家就行了,不用再担心我,有人会送我回去。”

大厨看看女孩,目光又向四周扫了一圈,神色多少有些好奇和诧异。不过他并没有找到什么值得关注的目标。于是客气地嘱咐了几句后,他便先行离去了。

“谢谢你!路上别开太快。”女孩在他身后说道,男子转过头,看见了对方鲜花般美丽的笑脸。他的心怦然而动。

自从女孩的父亲出事以后,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心情呢?

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变化——当男子再次转身而去的时候,他的嘴角也显露出些许笑意。

“我们也走吧。”女孩抖了抖手中的套绳,给蹲在脚下的导盲犬传达了自己的命令。那只叫作“牛牛”的小狗起身抖了抖周身的金毛,熟练地带着主人迈下了台阶。

女孩把握着前进的方向,而牛牛则提醒主人各种拐弯口和障碍出现的地方。如此默契的配合常会引来路人们羡慕的目光。这般走了没多久,女孩听见有人在她面前客气地说道:“小姐您好。请跟着我走,您的朋友正在等您。”

女孩听出说话的正是昨天引导过自己的咖啡馆服务生。她微笑点头以示谢意,然后跟着对方向咖啡馆内部走去。

仍然是和昨天相同的位置,女孩能感觉出来。在坐定的同时,她问道:“你总是喜欢坐在这样的地方吗?”

“怎样的地方?”一个声音回应着她。

“角落里。在餐厅里是这样,在这里也是。”

“呵呵。”和她对话的年轻人笑了笑,“你虽然看不见,但你注意到的事情却比大部分人更多。”

对方显然是认同了自己的猜测,于是女孩又好奇地追问下去:“这样的位置有什么优点呢?”

“安静。”年轻人淡淡地回答。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不便解释,况且即使他解释了,处于黑暗世界中的女孩也无法理解吧?

“喜欢吃淮扬菜,喝清淡的饮料和酒水,爱听《沉思》一类的提琴曲,中意安静的角落位置……”女孩一款一款地轻声说道,她的眼睛朝向对面的年轻人,就像能看见对方一样,最后她自言自语般地反问,“你一定是个有着很多经历的人。”

年轻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心中被激起了片片涟漪。

“为什么?”沉默片刻之后,他反问道。

“因为只有时常经历风浪的人,才会格外珍惜那份宁静的感觉。如果你的生活平淡无奇,那你在空闲的时候一定想尝尝刺激的川菜,在喧闹的酒吧狂欢发泄。”

年轻人的思绪有些飘散,他略微闭了会眼睛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轻叹着说道,“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样深刻的感觉?”

“因为……”女孩沉吟着,“因为,我是一个瞎子。”

年轻人“哦”了一声。

“因为我是一个瞎子,所以我比你们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女孩解释说。

“是的。”年轻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完全黑暗的世界中思考,不受任何打扰,所以反而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女孩笑了:“那你羡慕我吗?”

年轻人很认真地回答说:“有一点。”

“一个正常人羡慕一个瞎子,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是有一点。”

“就是这样的感觉,对吗?”女孩微微侧过脑袋,一边凝思一边说道,“很多事情都是共通的,你对某样东西拥有的越多,你就越渴望与之相反的东西。你会羡慕我在黑暗世界中的感受,可是我呢?我对光明的渴望又是你无法了解的。当我用这样的思路来分析你对宁静的偏好时,我就能大致猜到你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活。”

年轻人低头不语,像是在专心品味女孩说的话。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把话题的焦点转到了女孩的身上。

“你的眼睛……是先天性的吗?”

女孩点点头:“很小的时候还能看见一些东西,可后来就越变越差,在十岁之前就完全失明了。所以我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只停留在童年的画面里。那些画面回忆起来是非常美好的——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已经变得慢慢模糊。”

年轻人凝视着女孩的眼睛,开始幻想:那双眼中如果能恢复光明的神采,那该是一幅多么动人心魄的美景?带着这样的情绪,他问道:“现在还在治疗吗?”

女孩摇摇头:“早就停医了——治也没有用的。”

“嗯……”年轻人却不像对方那样悲观,“我听说现在有一种基因疗法,可以治疗像你这样的先天性病症。你应该去试一试。”

“是吗?”女孩像是水中人嗅到空气的气息一般,期待地仰起头来,“哪里的医院有?”

“需要去美国——”年轻人回答说,“这是最新的技术。”

女孩的热情明显冷了下来。

“美国?”她淡淡地苦笑着,“我连省城都没有离开过……而且这样的治疗肯定要花很多钱吧?”

年轻人很自然地接着话茬说道:“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会帮你解决的。”

女孩却愣住了。她和对面的男子相识不过一天,虽然彼此有着良好的感觉,但对方一下子承诺要帮这样的大忙,她实在有些无法理解。他是在开玩笑吗?或者只是说些虚伪的场面话?可是从对方的语气来看,这两种情况又都不像。带着这样的困惑,女孩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年轻人感觉到了对方的心中所想,于是他又说道:“我是认真的。而且你不用想太多,一切都由我来处理——所有的事情。等我安排好之后,你只要去美国接受治疗就行。”

“可是——为什么?”女孩费解地摇着头,这件事实在过于困惑,她必须问个明白。

“你到底是谁?你以前认识我吗?”

“没有那么复杂。”年轻人平静地答道,“我只是想帮你。”

“如果我们只是刚刚认识,我想不出你这样帮我的理由……”女孩直言不讳地说道,“你知道吗?当你那样说的时候,我一点都不高兴,更不会对你感激,我更多的是觉得……你在骗我。”

“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会安排好一切,然后你去美国治疗。对你来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我在你眼里很简单是吗?”女孩换上生硬的语气,“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会拒绝你的一切帮助。”

“你误会我了……我说的‘简单’,你应该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那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片刻的沉默之后,年轻人的声音在女孩耳畔响起:“因为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会这样照顾你。”

女孩微微一颤,身体如被电击般泛起一种滚烫酥软的感觉。同时她尴尬地挪了挪身体,像是躲避什么似的。

却听年轻人又继续说道:“我想照顾好你,这样我才能听到我喜欢的音乐,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让你满意的理由?而且对我来说,帮这样的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只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想去帮助一个值得帮助的朋友。”

女孩从懵懂的状态中恢复。

“可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她再次强调说,不过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如果你要帮我,那你现在需要做的,也许是先让我们加深彼此间的了解。”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年轻人似乎有些话无法延续,在停顿良久之后,他才又悲伤地说道,“有些了解可能永远也无法做到。”

“为什么?”女孩不解地追问。

年轻人不再说什么,他今天已经说得太多,这本不是他的风格。

两人间出现了沉默,最终这气氛被女孩的声音打破。

“我想要回家了。”她有些萧然地说道。当她今天来赴这个约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交谈会陷入这样的窘境。她现在相信对方确实是出于真心要帮自己,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彼此之间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

似乎那个人向自己隐瞒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但那事情到底是什么,她又说不清楚。

“时间不早了,我这就送你回去。”年轻人一边看表一边说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女孩竖起耳朵,有些期待的样子。

年轻人温柔而又专注地看着对方:“昨天我们有个约定,我说我以后每天都会在这个咖啡馆等你,然后送你回家。”

“是的。”女孩笑了笑,希望借此缓和先前的不快,“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履行这个约定。”可是她的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因为对方的回答再一次让她感到意外。

“我要失约了。”年轻人突然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道,“对不起。”

女孩一愣,然后她摇摇头,心中的不满情绪难以掩饰:“你对于自己所作的决定,总是这么快就会改变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年轻人停顿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要去完成一件事情,在这件事做完之前,我没有办法再和你见面。”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又何必与我相约?本来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可以互不影响的。”

“是今天刚刚出现的情况,我完全无法预料的情况。”年轻人解释着,用他一贯的平和语调。他似乎并不急于去表白,但这样的态度反而显得更加可信。

女孩的不满情绪消散了许多,不过失望仍然写在她的脸上。她猜测着问道:“你要去外地吗?”

“不,我只是不能和你见面。”

“那你还会不会来听我的音乐?”

“在那件事情结束之前——不行。”

女孩黯然地撇了撇嘴:“完成那件事情,需要多久?”

年轻人摇头:“我不知道。”

女孩轻叹了一声。她发现越接近面前的这个男子,便越发现他身上笼罩着浓浓的迷雾。不过她也不想再追问什么了。先前的经验已经表明,对方不想说的事情,自己再怎么问也是徒劳的。

片刻后她说道:“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女孩抿着嘴,似乎在犹豫什么,不过最终她还是把心中真实的感受说了出来。

“我已经瞎了十多年,你肯定能想象出我对光明的渴望。可是今天,你告诉我你会帮我治好眼睛,然后又说不能遵守昨天的约定。你知道吗,我却宁愿你不管我的眼睛,但是你能够守约,这样我会真的觉得多了一个朋友,而不是一种不可把握的期望。呵,也许对你来说,这有点无法理解?”

“不,”年轻人立刻回复道,“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事实上,我们俩之间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哦?”女孩咬着嘴唇,“那你是否会再考虑一下?”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的父亲为什么会去世?”

女孩露出诧异的神色,不明白对方怎么提起了这个问题。不过对这样的话题她倒并不忌讳,因为父亲在她心中是个英雄,她甚至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父亲的事迹。

“我父亲是一个警察。”她悲伤但又带着骄傲的语气说道,“他生前一直在查一起命案,非常大的命案。后来那个凶手找到了他,他在与那个凶手搏斗的时候被杀害了。”

“你想找到那个凶手吗?杀害你父亲的凶手?”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年轻人低下头,不敢去直视对方的眼睛,虽然他明知道那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当然。”女孩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我能够找到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要面对面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他一定不敢回答我,他会在我的愤怒面前颤抖。但我不会放过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父亲死亡的所有细节。我必须找他问清楚,然后我要看着他遭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女孩的声音如此坚定,与她娇柔文雅的形象产生了鲜明的对比,而与此同时,却有两行清亮的泪珠从她的腮边滚落下来。

年轻人沉浸在某种情绪中,良久无言。直到女孩的眼泪慢慢风干,才又听见他的声音。

“对于你父亲的死亡,你不愿留下任何问号。然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为你的父亲报仇,是吗?”

女孩无声点头。

“这也正是我现在的想法。”年轻人黯然感慨道,“所以说,我们有着太多的共通点。我多么希望你能像我理解你一样的理解我——我再次道歉,因为我的失约,不过总有些事情是我们必须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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