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芷低呼一声,上前一步,崔宴止道:“凌将军!”
凌芷朝宋珩看一眼,宋珩摸摸头,神色有些懊恼。
“叫你多嘴挑拨!”凌芷瞪他一眼,紧张地看了看已经进了大帐的两人:“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宋珩伸着脖子往大帐内瞧,这时帐帘被一只手臂一拨,垂下来掩了个严严实实。
片刻后里头传来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李覆一急,往前跨了两步,想冲进去劝架,崔宴再次将他一拦:“别进去,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
他说罢,唇边隐隐现出一丝笑意:“沈将军和谢统领从小打到大,不会有什么事儿,都散了吧。”
“这倒是,”李覆愣了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几年前在獒龙沟也是这样,一言不合就开始掐架。”
气氛松快了些,几人一时都没离开,嘴里说着闲话,眼光不断往大帐紧闭的帘子跟前飘。
大帐里的风光却完全与众人的想象背道而驰,这会儿沈荨正被人抱坐在长案上,因一时不慎被带落的几件狼牙拍、勾杆、铁蒺藜等防具乱七八糟地堆散在长案的案角和地上。
方才便是这几件器具被甩落之际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两人一时不敢动弹,沈将军的手臂环在谢统领的肩上,掐着他后颈上的肌肤。
“你疯了?有人闯进来怎么办?”她贴着他的耳根悄声埋怨。
谢瑾双臂撑在案上,身体前倾迎合着她的拥抱,低低笑道:“十多天没见了,你不想我么?”
“不想。”沈荨嘴硬,片刻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寻到他唇角挨了过去,他由她亲着,然后回敬她一下。
沈荨双脚在案下一晃一晃的,摸着他的后衣领上镶的一圈狐毛:“这次没受什么伤吧?”
谢瑾鼻尖贴着她的侧脸,让脸上的面具冰着她,他现在发现,她似乎挺喜欢这样。
“受没受伤,你亲自检验一下就好了,”他笑道:“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回家么?”
沈荨转着眼珠想了想:“能抽出几个时辰,但呆不了多久。”
谢瑾点头:“好,那我先过去等着你。”说完,搂紧她的腰肢偏头吻过去。
沈荨眼角瞟着帐帘,扯着他脑后的的头发,含混不清地说:“好了……好了啊,差不多了……”
她不安地在案上扭动了一下身子,案角边上几只摇摇欲坠的铁木角被晃落跌下去,正好撞到地上的狼牙拍上,再次发出一阵声响。
尽管声音轻微,还是被帐外竖起耳朵的人捕捉到了,崔宴神色不动,若有似无地挡在帐前,问李覆:“李将军,方才梅花阵两翼的骑兵,还可以再收紧一些吗……”
里头两人身体再次僵了一僵。
谢瑾喉间发出几声模糊低沉的笑声,脸退开一些,改以手指指腹爱抚着她水光润致的唇瓣。
“为何不让我继续?”他压低声音问:“我心里有数,这次滦河上游往西的行动过后,我便按兵不动了。”
“阴炽军光芒太盛,这时候必得压一压,”沈荨脸色严肃起来:“你非去滦河西干什么?”
谢瑾贴着她的耳根说了几句,沈荨眼中光芒悄现,随后又道:“不行,太危险,我不允许你拿自己做诱饵。”
“放心好了,我有准备,”他亦敛了唇边的笑意,沉声道:“我不会拿阴炽军来冒险的。”
沈荨犹豫一阵,咬着唇不说话。
“别咬——”谢瑾摩挲着她的下唇:“你听我说……”
沈荨皱着眉头止住他:“这会儿别说,明晚再商量这事,谢统领,你现在该出去了。”
谢瑾微微一笑,把她从案上抱下来,亲了亲她的脸颊:“你过会儿再出去。”
他直起身子,哪知脸上的面具把沈荨的一缕头发挂住了,这一陡然离开,沈荨一声惊叫没忍住,“啊”了一声脑袋直撞到他脸上,低呼道:“头发……头发……”
谢瑾又好笑又心疼,赶紧伸手去解,谁知那绺头发缠得很紧,一时半会竟解不开。
他不由打趣道:“阿荨,解不开,要不把这绺头发剪了吧。”
“去你的,”沈荨恨道:“你敢,你要剪了我的头发我和你没完。”
“好啊,”谢瑾笑道:“我等着看你怎么个没完法。”
话虽如此,他还是稳住呼吸,轻轻地侧头摸索着把那发丝从面具边上一丝丝抽开。
他鼻间的气息一缕缕温着头顶,沈荨顺势抱住他的腰,叹了一声:“谢瑾,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洗干净了才来见你的。”谢瑾终于把那绺发丝解开,吁了一口气,揉了揉她被扯住的那处头皮:“好了,疼不疼?”
沈荨摸摸头,推他:“还好,你快走吧。”
谢瑾整了整衣襟,撩开帐帘,迎面便是刷刷几道目光扫过来,有好奇,也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谢瑾不动声色,朝众人略一拱手,一声不吭地走了。
大伙儿立刻往帐内看去,不一会儿沈将军也出来了,表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与之前相比发丝微有凌乱,方才里头又动静不断,显见是动了手,乱七八糟散在各处的防具也可见一斑。
只不知两人过了几招,较量的结果如何,这次又是谁让步。
沈荨锊着头发,扫视众人一眼:“咦,大家都还没散啊?既如此,我还有几件事……”
大伙儿赶紧一哄而散,崔宴看了主帅大人一眼,摇头叹一声,也拔脚离开了。
这一晚没有下雪,但天空飘起了细雨,绵绵的雨丝浸透了微翕的纱窗,幸而窗前已垂下厚厚的一层帐幔,将沁骨寒意略微隔绝在外。
屋角的过风处燃着一个银骨炭盆,拔步床边的帷帐放了一半下来,里头春意融融,沈荨披着外袍,跪坐在床上,拿小签子挑了药,在谢瑾背上的伤处轻轻抹着。
他光着上身趴在枕上,被子盖到腰间,沈荨的指尖有些冰,不时触到伤处周围的肌肤,谢瑾一点也不觉得痛,只觉惬意中又有丝丝酥痒,挠得心湖也在微微荡漾。
这次的伤在肩上,横七竖八地交错着,他从滦河沿岸回营的路上伤口就结了痂,但看上去仍是触目惊心地灼着人的眼。
“不是允许穿甲了么?”沈荨气哼哼的,在他腰侧掐了一下,收了药把药箱放到一边的几上。
谢瑾坐起身来,笑道:“别人身上扒下来的甲不穿也罢,出征峦河前不是还没收到诏令说可以穿甲么?我自己的铠甲便没带。”
“这种时候还讲究这么多干什么?”沈荨白他一眼,拿一件中衣来给他穿上。
谢瑾一面穿衣,一面道:“阿荨,想剿灭阴炽军的不止樊王一个,太后和沈渊早就把阴炽军视为眼中钉,如果不出我们意料的话,这次去滦河西,乌桓的一队西凉军可能会埋伏在半道上……”
沈荨沉默不语,谢瑾下了床,坐到书案前把压在镇纸下的一张地图抽出来放到面上。
“樊王早就在那里做好了布置要把阴炽军一网打尽,我如果能将计就计,把西凉军引过去,让他们和樊军拼个你死我活,一方面能破坏西凉和樊国的盟约,一方面也可以惹怒乌桓,他急怒之下或许去找沈渊麻烦。”
他把沈荨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环在她腰间,一手拿了笔在图上虚虚划着。
“要去滦河西,必走伍贡山,西凉军如若要进行伏击,应该会埋伏在这一线——阴炽军杀名在外,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应该会等到我们与樊军交战后撤退,趁我们力气不济时再发动攻击。”
他手中的笔尖指到伍贡山尾的一处山坳,停了停。
“樊王虽一直忍气吞声,但这次也到极限了,他在滦河一线秘密布置了大量兵力,想等我们一到就展开围剿,我会小心把大部分樊军引到这个山坳里来。”
“你怎么做?”沈荨转过头盯着他。
谢瑾微微一笑:“这段时间和樊军交战,我们囤积了不少从樊军尸体上扒下来的军服,只要故意让西凉军打探到我们为混淆耳目穿上樊军军服,那么真正的樊军一到,他们会认为这些樊军就是阴炽军……”
沈荨笑嘻嘻地捏了一下他下颌:“你一早就计划好了?”
谢瑾“嗯”了一声,握住她那只手瞅着她道:“怎样?沈将军?允不允许我出征滦河西?”
沈荨想了想:“那我带荣策营也埋伏在周边,以防有什么意外。”
谢瑾见她点了头,便拿笔蘸了朱砂,在地图上点了几个点,“你如果要去的话,可以事先埋伏在这处,到时我会带人从这边走……”
沈荨侧头看他,见他一面沉思着,一面不时点着笔尖,长睫下双目清湛有神。这种时候,一般他眉心会微微地凝蹙着,修眉也会略微上挑,可惜面具挡着,那种熟悉的神态只能凭想象了。
她叹了一声,把冰冷的双手往他衣领里探。
谢瑾慢慢停了手:“干什么?”
沈荨哈哈一笑:“手冷,给我暖暖手。”
“那就伸到里面来,”他抬起双臂,等她冰冷的双手摸到肋下,才放下手臂把那两只手掌夹住:“暖和些了吗?”
“暖和了。”她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把身体也整个儿贴上去,谢瑾搁了笔揽住她肩头,长时间注视着案上的地图。
外头的雨丝更密了,有细细的雪点子夹在其间飘落下来,寒气从翕开的窗缝里一股股往屋子里侵,他把人抱到床上,放下了床帐。
三日后的夜晚。
风紧云厚,月隐星黯,雪没有下下来,凛冽的寒风在山涧上下呼号着,呜呜的风声荡在耳边,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种扎人身心的霍霍之声。
沈荨裹着狐毛披风,策马立在一处山崖上,旁边是孙金凤与冯真,身后的树林里,隐着荣策营的五千将士。
她的目光凝注在山崖下一处黑乎乎的山隙处,谢瑾带领的阴炽军正从那里秘密通过。
不一会儿有哨兵来报:“禀将军,阴炽军已过了贡虎涧,现暂时停了下来,等待前面探子的消息。”
沈荨颔首,把目光转向西面方位。
离此地五十里处的山坳中,已有一小股的西凉军从昨夜起便潜在暗处,但据沈荨的探子回报,大批的西凉军一直集聚在伍贡山外靠近西凉与大宣交界处,并没有深入山腹中。
她压下心头那丝不详的预感,静静等着前方侦查樊军情况的探子回报。
半个多时辰后,两名探子回来了。
“什么情况?”沈荨见两人一脸疑惑,立刻出声询问。
一名探子道:“伍贡山尽处的滦河河岸,本已囤积了大量的樊军,昨晚我们才探过,约莫有两万多人,但今晚摸过去时,这批樊军却退了,一个士兵都没留下。”
沈荨吃了一惊:“退了?全退了?什么时候退的?”
“看樊军驻扎处留下的炊痕,应该是天亮前就退了,”那探子思忖着,问:“还要再探么?”
“已经退了一天?”沈荨眉头皱了起来,沉吟着摆摆手:“下去吧。”
她朝远处的滦河岸方向眺望,但天地间一片漆黑,视野中只能见到远处山林团团的黑影,天际中晦暗的沉云压得很低,直压到人的胸口上,压到人透不过气来。
“什么事会促使樊军放弃围剿阴炽军的行动?”她喃喃自语着:“……除非,有比绞杀阴炽军这个心头大恨更重要更急迫的事……”
她猛然回头:“西凉军呢?西凉军的探子呢?”
“刚遣过去一个多时辰,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孙金凤应道,接着一呆:“……将军?”
灰暗的夜光下,她看见沈将军的脸突然变得惨白,双眼中的眸瞳像黑夜里幽幽漂浮的暗光,而那两点暗光霍地一下燃烧起来,下一刻她听见沈将军叫了起来。
“纸呢?谁有纸?”
大家面面相觑,沈荨二话不说,拿匕首划开一角衣袍,咬破手指,直接在上面写了“撤退”两个字,接着写下望龙关、獒龙沟、万壑关等几处地点,摸出怀里的帅印在下方使劲一盖,唤了亲卫徐聪上前。
“徐聪,你带领一队人马,立即赶回望龙关,一刻也不许耽搁,务必把这封军令交到崔军师手上,要快!”
徐聪瞧着那封明令撤退的军令,大惊失色:“将军?这……”
“撤!全都撤!”沈荨厉声喝道:“迟一刻便是万千人的性命!”
“将军!”大家齐声惊呼,慌乱之下,孙金凤和冯真胯下的马嘶鸣起来,山风狂乱地肆虐着,有树枝被刮断,一瞬间山摇地晃,整个山头似乎都被风浪掀起来,成了暴风骤雨中即将倾覆的一叶残舟。
沈荨胸口起伏,深吸一口气,看定徐聪。
“今夜西凉军大举出动,探子虽还未回报,但这批西凉军一定会转道去寄云关,镇守寄云关的沈渊恐怕会对这批西凉军的动静掉以轻心,以至大意失守,而西凉军的后头会跟着大批的樊军,一旦寄云关被打开一个缺口,樊军从西境进入关内,北境延绵万里的关墙便成了摆设,没有了关墙的抵挡,八万北境军只能被樊军前后围着打,不撤离的话便只有等死了!”
她语声虽急促,但仍旧沉稳坚定,令有几丝慌乱的徐聪完全冷静下来。
“将军放心!徐聪定不辱命!”她应了一声,立刻跃上马背,点了一队人马往山崖下冲。
“冯真!”沈荨朝冯真转过身,双目中的火焰迎着风势燃烧起来。
“末将在!”冯真大声应道。
“你即刻带一千荣策营将士赶往西境的长源寨和崎门关,让我留在那儿的西境旧部做好准备,避过这波势头保存实力,等我的召集——记住一路小心,避过西凉人和樊人,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
“末将得令!”冯真没有一个字的废话,马上掉头而去。
两支小队人马很快消失在狂风呼啸的夜色中,沈荨定了定神,这才看见山林暗处,树影摇曳中一人纵马急急赶来。
沈荨下了马,等他也翻下马背,上前扑入他怀里。
谢瑾紧紧搂住她。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发带在夜空中飘扬起来,令他的心也跟着在狂风浪叠中沉沉浮浮。
“谢瑾,”沈荨抚着他脸上冷硬的面具:“我得去寄云关瞧瞧,无论能不能挽救,我也得去。”
“寄云关恐怕大势已去,”谢瑾凝视着她,摸到她抚在他面具上的手,紧紧握住:“我这就从骑龙坳往下,守住西境和北境的交接线,先把樊军拦一拦。”
沈荨有点失神:“拦得住么?”
“拦不住也得拦,”谢瑾道:“你放心,我会量力而行,尽量拖住樊军,留给北境军撤离的时间,一旦确保最近的獒龙沟守军撤离,我就跟着撤。”
他微微一笑,宽慰她:“骑龙坳有顾长思的八千兵马,此外我们还有熟悉地形的优势,拦上一两天不成问题。”
沈荨只埋在他怀里不说话,身子略微发抖,大概只有在他怀里,她才会流露一丝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的情绪。
“我事先为什么没想到?”她喃喃道:“我为什么——”
“阿荨,别自责,西凉和樊国会以这样的方式联起手来进攻,谁也想不到,”谢瑾止住她:“之前西凉和樊国结盟,我们都认为西凉只会在兵力上暗暗支持樊国,没想到西凉这时就撕破脸明目张胆兴兵入侵,而且还是侵犯的主力。“
他抬头,望向远方。风咆哮着卷起落叶,天地间什么也看不清晰。
“西凉突然撕毁协议大举进犯,一定是上京那里出了什么问题……你已经做了该有的准备,北境军和靖州屏州的百姓撤离起来很快,放心吧。”
“往好处想,”他抚摸着她的肩头:“我们今夜深入樊国腹地,在这里发现了樊军和西凉军的动向,北境军不至措手不及,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失去的地盘,我们再一寸寸地拿回来便是。”
沈荨抬起头来,面容已经恢复了冷静,只余眸中一点未曾平息的波澜,这点余光耀得他心碎。
她摸摸他的脸,指尖和他脸上的面具一般冰冷、坚硬。
“如若我赶到时寄云关已失陷,我会在西境线上召集留守在各处的旧部,”她道:“然后再看局势,想办法赶往源沧江对岸的陈州和撤离的北境军汇合。”
“好,”谢瑾迎着她的目光,轻声却又坚定地说:“不出意外的话,皇上应该会下旨让我留在后方,而这片土地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也想留在这里,骑龙坳的八千兵,这时候也正该发挥作用。”
她注视他片刻,没再说什么,环着他腰的双臂紧了一紧,随即松开。
谢瑾退开两步,翻身上马,深深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甩落马鞭,骏马怒嘶一声,撒开四蹄,带着马上的人于飞沙走石间绝尘而去。
沈荨长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于狂澜涌动的夜色中,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个方向。
这时去打探西凉军的探子回来了,不出她所料,留在伍贡山外的大批西凉军早在几个时辰前便转道离开,作为先锋扑向寄云关,只留下埋伏在山坳里的一小队西凉军,试图在这里监视着阴炽军的动向。
沈荨呼出一口气。
“金凤,”她唤道,从马背上拿起凤翅银盔戴在头上:“走吧,去寄云关。”
孙金凤抖了抖九环大刀上的铃圈,清脆的声音在那一刹那压过了嘶吼的风声,长刀在她手中旋了一转,刀光划破黑夜和尘沙,挑起一抹亮色。
“走!”她扬声应道,双腿一夹马腹。
急促的马蹄缭乱风幕,惊起狂舞的落叶,天空中的云浪翻滚着,终于,大片的雪花落了下来。
大宣昭兴三年冬,刚被册封为瑜妃的西凉和亲郡主蓝筝于宫中暴毙,西凉人几乎在她咽气的同一时间以此为理由,撕毁与大宣的停战协议,突然对西境线的心脏寄云关发动攻势,驻守寄云关的西境军统帅沈渊措手不及,仅仅两个时辰便被西凉和樊国的联合大军攻破了寄云关的城门。
兵强马壮的西凉军和樊军像漫天的蝗虫,洪水决堤一般从寄云关城门下冲进关内,樊军稍作整歇,随即往北进犯。
北境高大巍峨,沿着纵横山势修建起来的,如苍龙卧野一般延绵万里的关墙形同虚设,完全丧失了以往稳固而强大的保卫功能。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北境线上驻守的北境军几乎分毫不损地带着粮草和军备撤离到了源沧江对岸,避过了如狼似虎的樊军前后围击。
靖州、屏州等关墙下数个城池中的百姓,也在樊军冲进城内时早早撤离得一干二净,穷凶极恶的樊军眼前,只有一地鸡毛和残破零碎的锅碗瓢盆。
有一支军队,在北境军护着关墙下百姓撤离的时候,誓死拦住了凶悍彪勇的樊国先锋军,尽管死伤无数,但不曾退让半分。激战一天一夜后,这支大部分士兵带着面具的队伍于第二天清晨突然撤退,从望龙山脉的骑龙坳下渡过澂水,往北消失在西凉和樊国交界的丘陵地带中,隐去了踪迹。
西境军统帅、寄云关的守将云麾将军沈渊,在头批西凉军先锋到达寄云关城墙下时,率领三万骑兵冲出城门迎战,在城墙下开阔的谷地中被随后压上来的十数万西凉军和樊军碾压式攻打,西境军骑兵兵败如山倒,几乎顷刻间便在寄云关的关墙下被屠杀殆尽。
沈渊的亲卫拼死把重伤的他拖回关墙内,与极少数西境残兵一起退往源沧江对岸。
西樊联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占领了寄云关,西凉军随后对关下的梧州明州等地展开大肆屠杀。
生灵涂炭,万野哀鸣,自此,西凉和樊国的三十二万联军完全攻占了西北边境,并很快扩张着侵略范围,一路烧杀抢掠往南而下,战火几乎是在一眨眼间,便沿着广源道烧到了源沧江以北的沿岸。
大宣广袤的西北领土,大半壁沦陷在异族冷酷血腥的烽烟蹄铁之下。
源沧江以南的松州军和陈州军,联合退回的近七万北境军,在大江沿岸扎了营,与大江以北驻扎下来的二十万西樊联军的主力军队暂时形成对峙之势。
大宣的这支联合军队,由朝廷急派过来的武国公陆年松统领,从江北退回来的一些西境残兵和榆州、浜州残兵,再加上附近几个州府紧急调拨过来的军队,一共凑成了二十多万大军。
而西凉和樊国的其他十几万骑兵,以及后续陆陆续续南下进入关内的西凉军和樊军,以寄云关和梧州往南,一直到源沧江这一线的广源道为中心,分别往东西两面扩张着攻占范围,他们的铁蹄纵横在源沧江以北的大片土地上,蚕食鲸吞着一个个还未被攻陷的城池,摧毁了大量的城郭和村庄。
有些城池的守军早已望风而逃,留下惊慌失措的百姓于战火和屠杀中流离失所,仓惶南逃。
当然,也有个别城池的守军闭城锁门,捍卫着城中的百姓,立誓要与他们驻守的地方共存亡,流尽血汗也在所不惜。
风雨飘摇中,深受重创的大宣已经没有余力再派遣军队去支援保卫大江北岸的这些城池,西凉和樊国的二十万主力大军就在大江对岸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旦这支气势汹汹的雄军攻过大江,便能直取京道,势如破竹地一路往大宣心脏攻占,扑往上京。
大宣朝堂上下都心知肚明,集结在源沧江以南的这支大宣朝廷军,虽然人数有二十多万之众,然而除了身经百战、军纪严明的七万北境军,其他州府的军队基本没有经历过什么大型的战事,士兵的战斗力与凶悍的西凉人和樊人相比,完全不堪一击,胡人一人可抵七八个人。
何况这二十几万军队内派系林立,要在短期内融合并凝聚成强大的战斗力,谈何容易。
再说要越过源沧江一线西樊联军的枪林箭雨去到北岸,势必会有巨大的牺牲和损失,忧心和焦虑中的大宣掌权者,不得不暂时放弃了那片土地。
大宣的国土,以源沧江为线,被分割成了两半。
沦陷的那一片国土硝烟弥漫,疮痍遍布,颠沛流离的难民在饥荒和恐惧中呜咽悲鸣着,不时倒在南下的逃亡路途中,成为遍地饿殍中一具新的白骨,再被风沙掩埋。
然而在大江以北这片苍凉而惨烈的土地上,很快冒出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从残破的西境线上一些很荒僻的关隘处集结,几乎是奇迹般地整合成了近万人的队伍,他们从西境线的长源寨和崎门关下出发,重新扛起西境军的大旗,与肆虐在辽阔西北大地上的西樊军打起了游击战。
这支军队狡黠而勇猛,经常出现在落单的小股西凉军或樊军的周围,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之围截绞杀,然后在周围的大批西樊军赶到前便迅速撤退,消失在广袤无限的大地上。
他们会把从西樊军处抢来的的食物和衣物分发给途中遇上的灾民,个别城池在被西樊军队围攻时,也会突然得到他们的援救,他们往往从攻城的军队背后石破天惊地杀过来,解除了城池的围困,稍作歇整后再度去往远方。
他们扛着西境军的大旗,人们却称呼他们为光明军。
因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被困于水深火热中的人们的唯一希望,他们撕破暗无天日的残酷屠杀和侵略,给这片悲怆而血腥的天地带来一线光明。
这支队伍的首领,便是留在源沧江以北,未随北境军撤离的前北境军统帅沈荨。
退到大江南岸的七万北境军已被收归朝廷接受统一指挥,她自愿留在这里,率领着她的光明军驰骋在沦陷的山河间,在这片他们成长于斯,熟悉于斯的土地上,依仗地利坚强地抗击着屠刀和暴行,像蚕吞食桑叶一般,一小撮一小撮地吞噬着散落在各方的西樊散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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