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沈荨驰马到了帐前,陆年松的亲卫笑道:“正要过去请沈将军呢,这就来了。”
沈荨冲他一笑,大步进了军帐,里头除了陆年松,还坐着谢戟、谢宜和松州军的陈老将军以及陈州军的薛将军。
相互见了礼后,沈荨坐到了谢宜身边。
谢宜的长相颇与她哥不同,谢瑾的玉容清貌大部分遗传自谢夫人,谢宜的朗眉英目却是得自父亲。
她递过一盏茶来,小声问道:“我哥走了?”
沈荨埋头喝茶,“嗯”了一声,谢宜正要说话,陆年松轻咳一声,道:“沈大将军既到了,那就先说说第一桩事,陈老将军,你先说。”
陈老将军锊着颌下胡须,微笑着瞧了眼谢宜:“老夫廉颇老矣,何况松州军一直以来都欠一员虎将,谢都尉这段日子一直在帮老夫训练松州军,老夫看谢都尉尚好,就不知沈大将军放不放人?”
沈荨抬头看了看谢戟,见他眼中已有允准之意,便笑道:“我有什么不放的?谢都尉如果自己愿意,当然是好事一桩,只一件,谢都尉到松州军,有什么说法?”
陈老将军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呵呵笑道:“老夫昨日已向皇上提出申请,谢都尉到松州军,品阶升两级,封为正四品忠武将军,和老夫品阶一样。”
谢宜在北境军中也算是猛将一名,只是一来她一直带军驻守獒龙沟,防御多过征戮,军功累得不多,二来她作为谢家人,此前也总被朝廷有意无意地压制,因此到现在也还是一个六品都尉,如今能调到松州军独当一面,沈荨也很乐于看到这个结果。
沈荨征询地朝谢宜一望,谢宜微不可见地朝她点点头,沈荨一笑:“行,那就依陈老将军所言——谢都尉去了松州军,若是被人欺负,那咱们北境军全军可都不依。”
陈老将军骇笑,直言不讳地说:“谁敢欺负谢都尉?且不说她有威远侯、谢大将军替她撑腰,就是谢都尉自己,也是你敬我一尺我才敬你一尺,寸步不让,绝不让自己吃亏的人啊!”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起来,谢戟朝女儿瞪了一眼,谢宜回敬父亲一个挑眉。
陆年松见此事尘埃落定,与谢戟交换一个眼神,道:“威远侯与老夫昨儿连夜商讨了大致的作战策略,今儿请几位来,就是想听听几位的意见。”
谢戟起身走到沙盘边,示意众人过来。
他待大家围拢在沙盘边,才拿起一根竹条,在江北的云州、源州和两城中间的江岸边划了三个圈。
“如今西凉军和樊军的兵力都集中在这三处,七八天前开始,分布在源沧江以北的西樊军已经开始往江北沿岸收缩集结,这部分零散的兵力大概有五万人,也就是说,现在在北岸聚集的西樊大军,有二十五万之众。”
众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谢戟皱着眉头盯着江岸边,又道:“这二十五万大军中,最具威胁力的便是樊王朗措的九万精骑。以我的猜测,樊王应该是要以这九万精骑为主力,先让西凉军和其他零散的樊军打过江的头阵,一旦他们冲过来与我军发生混战,这九万精骑集结过江,就能在混乱中一路冲过我军阵营。”
沈荨眉心微凝,沉吟道:“我们这边的地形狭窄,不适于大规模的迎战,而一旦发生混战,我们要集结起军队正面迎敌便会很困难。”
“对,”谢戟颔首:“朗措和他的这九万军队,长期就是从这种混战中冲杀出来的,他们此前一直依靠坚固而几近牢不可破的骑兵阵型整队进行冲杀,把敌军冲得七零八落,毫无防守之力,普通的防御和冲击很难挡住他们。”
他长叹一声,做了总结:“所以,我们绝不能等对岸先发起攻击,一旦被他们撕开防线直扑京道,那说什么也晚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这一点已经成为朝廷军的共识,大家都没表示反对。
隔了一会儿,陈州军的统帅薛安道:“威远侯言之有理,江北那一块地方开阔平坦,也很适于两军交战,只是如果我们硬冲往江北,一来要冒着对方密集的箭雨,损失不小,二来我们的人冲到了江北,同样要面对那九万精骑的冲杀,就算我们能力保不败,源州的西凉军再大举压上,恐怕……”
谢戟拿竹竿在沙盘上的江岸处点了点,道:“朗措料定我们不敢直接进攻,为了勤加操练和避免路途上消耗体力,这九万铁骑都直接驻扎在了江岸边,他在云州城里还留有两万樊军,现在陆续又从广源道以东收缩回来一万兵力;源州城里驻有十二万西凉军,只要挡住源州和云州的西樊军,只对付江岸边的九万铁骑,我们就有胜算。”
薛安不由道:“怎么挡?源州城墙坚固,且不说城内有这么多兵力,自古攻城比守城的耗费大得多,若是不得法,十万军队都不见得能攻下一座三四万人守的城池。”
“只守不攻,”这时沈荨说话了:“我想武国公和威远侯是这个意思。”
陆年松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道:“沈将军说得没错,我们的军队只需守在云州和源州来往江岸的必经之路上,确保他们无法在这九万铁骑被灭掉之前赶来救援就行,云州还好说,关键是源州城内的这十二万西凉军。”
“如何挡我们稍候再讨论,沈将军,”谢戟朝沈荨转过头来:“与朗措的九万铁骑决战,这个任务就交给八万北境军,你可有异议?”
沈荨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末将一直在为与这九万铁骑决战做准备,请武国公和威远侯放心,这次北境军一定会旗开得胜,而且——”
她顿了顿,笑道:“怎样扛住对岸的箭雨确保兵力不受损失,我们也有了法子。”
谢戟并不意外,微笑道:“一旦收到九万铁骑战败的消息,朗措剩余的零散樊军和西凉军定会退守云州和源州,就如薛将军所说,自古攻城大大难于守城,等他们退回城池内,我们的大军只要围住这两座城池,北边西樊军的粮道一断,时间一长这两处地方便会不战而破——”
陆年松落下一记拳头,狠狠砸在沙盘边:“到时便是我大宣扬眉吐气的时刻!”
谢戟嘴角翕动,目中隐有泪光,最后竟没止住,老泪纵横地哽咽道:
“北岸的万里青山,都在等咱们回去啊……”
千里之外的上京下了一场雪。
这或许是这个冬季最后的一场雪。瑞雪兆丰年,这场刚刚开年便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带给百姓们的除了寒冷,还有数不尽的喜气和新的期望。
然而在定远侯府,这场大雪带来的却是彻骨的冰凉与覆灭。
定远侯沈炽遣散了下人,只留了府中几名老仆人,交代完一应事务后,这才冒着大雪往沈家祠堂走。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祠堂里燃着的一排烛火陡然被寒风激得一跳,跪在地上的一个身影也随之轻晃了一下。
鹅毛般的大雪飘进门来,沈炽转身掩好门。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跪在沈家先祖牌位下的长子身前,长时间地凝视着他。
许久,他嘴角抖了抖,出声问道:“你可悔过了?”
沈渊抬起头来注视着父亲:“爹,孩儿知错了,求爹放我一条生路。”
沈炽瞧着儿子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容,喉头哽了哽,哑着嗓子道:“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光明卫,他们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你既知错,为何还要向我提这个要求?”
沈渊脸上现出一丝绝望,惨然笑了笑:“孩儿只是不甘,为何所有的罪名都要我一人承担?”
“孽子!”沈炽突然爆发,上前一步,一个耳光抽在他左脸上:“不甘?你还觉得委屈是么?那我问你,你当年做下那事,你可有想过,四万忠魂冤不冤?吴文春冤不冤?你大伯和你大伯娘冤不冤?”
他整个身躯都在发着抖,目中已经留下两行长泪,一巴掌抽下,他亦是头昏目眩,踉跄着后退两步,急喘着扶住案角,这才站稳。
紧闭的祠堂门外传来沈二夫人与门口下人扭打的声音,不一会儿她悲切的哭声凄凄哀哀传进来,然而沈炽只是静静听着,并未吩咐把她放进来。
半月前重伤初愈的沈渊被护送回京,在府里养了十日的病,光明卫突然包围了整座定远侯府,把刚能下地走动的沈渊带走。
沈二夫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几乎把整座侯府都搬空,这才买通了看押儿子的狱卒,用一名长相酷似沈渊的青年秘密把他换了出来。
她把儿子藏在一座别苑里,刚准备把他远远送走,沈炽却得到消息,赶着把儿子带了回来。
“碰”的一声,祠堂大门被推开,沈二夫人裹着风雪跌跌撞撞地扑进来,直扑到沈炽脚下,抱住他一条腿。
“老爷!”她涕泪交流,放声哭道:“您就放他走吧!他也是您的儿子啊!”
沈炽身躯又是一晃,沈二夫人抹了抹泪,又道:“再说凭什么?主谋又不是他,他只是奉命行事啊!为什么那人就能安然无恙,而我儿就得担下所有罪责?”
“奉命行事?”沈炽古怪地笑了一声,恍惚的目光转向脚下的夫人,又飘到儿子脸上,定了一会儿,才伸出食指,指着身后一排牌位。
“我沈家以武立身,先祖们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好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在接到那样的命令时,难道不会用脑子去想一想,这样的事是做得的吗?”
沈渊猛然抬起头来:“我也是为了——”
“住口!”沈炽厉声喝道,怒视着儿子的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你在做下那事的时候,早该想到有这一天!你不冤,冤的是吴文春率领的四万西境军骑兵,冤的是因措手不及被西凉军围住城墙攻打而壮烈牺牲的三万西境军守军,冤的是身先士卒为国捐躯的大哥大嫂!”
他惨然长叹,目中的怒火燃烧后,化为了灰烬般的死寂:“你大伯和大伯娘视你为亲子,你对得起他们么?数万西境军尽忠职守一朝冤死,你对得起他们么?你万死不足惜……我生了你养了你,我也……万死不足惜。”
他说到后来,颤抖的语声已化为呜咽,跳跃的烛火映着他头上新冒出的一丛白发,那发丝几近透明,轻轻晃在鬓角边,为他添上了几许老态。
“老爷!”沈二夫人哀求道:“我知道他万死不足惜,可他毕竟还这么年轻啊!难道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沈炽目中泪珠滚滚而下,浑浊的泪眼望定沈二夫人,她被那悲凉和决绝的目光所摄,嘴唇翕动了几下,下一句话再也出不了口。
“还有你,”沈炽瞧着自己的夫人:“当年大哥大嫂战死,我袭了爵,搬进了这座侯府,本叮嘱你好好养着大哥大嫂的院子,你是怎么做的?荨儿痛失父母,我让你多关心一下她,你又是什么样的态度?而这次你居然还想出这样的法子把他换出来,又要在他头上多加一条性命!只怪我自己太懦弱,我与你,生出这样的孽子也不足为怪……”
沈二夫人哀哀抽泣起来。
沈炽皱了皱眉头:“这时哭有什么用?养子不教父之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唯有余生用这条残命力所能及为他赎罪……至于那人,她会受到惩罚,这种惩罚对于她来说会比死还难受……”
他嘴唇嗫嚅片刻,语声再度哽咽:“墨潜,我再问你一句,你悔过了吗?”
沈渊这时面容已经完全平静了,他朝沈炽和沈二夫人扑通磕了个头,挺直身子道:“孩儿悔过了,孩儿万死不足惜。”
沈炽凝视着他,点点头:“好,那你去吧,既已悔过,那便好好上路,如果有来生……”
沈渊没等父亲说下去,起身快步出了祠堂,一言不发跟等在外头的数名光明卫离去。
祠堂内只剩下了沈炽和沈二夫人,沈二夫人颓然坐在地上,半晌沉默着站起身来,木然一步步出了祠堂。
雪片不断自虚掩的大门飞进来,空旷的祠堂内冰寒沁骨,沈炽独自跪在牌位前,明明灭灭的烛火将他的影子交错投在地板上,那影子微微跳动着,说不出的孤寂和怆然。
门又“咯吱”一声被推开,他转过头来,见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进来的沈老爷子。
“爹!”沈炽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朝沈老爷子叩头下去,颤声道:“我对不起大哥大嫂,对不起沈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数万冤死的西境军,对不起大宣的江山啊……”
沈老爷子丢了拐杖,揽住次子的肩头,老泪纵横,但什么话也没说。
沈炽把脸贴到父亲袖子上,年过半百的人此时哭得像个孩子。
大宣昭兴四年春初,正月十八,大宣朝廷突然下了一道诏书,为八年前的西境军骑兵统帅吴文春、梁轩、胡迈三名将领摘去罪名,当年四万西境军骑兵在寄云关外的蒙甲山腹地遭到西凉军围杀而全军覆灭一案得以真相大白。
原定远侯世子,西境军统帅沈渊因泄露军情,被判通敌之罪,于午门外被斩首。行刑一日,刑场周围数万人围观,据说,屠刀斩下之前,一身囚衣的犯人背脊一直挺得笔直,脸上也无任何情绪,大刀挥来那一刻眼睛甚至都没有眨过。
吴文春、梁轩、胡迈等人流放的家属被下旨召回,每人补偿千金,男女经过考核后皆可优先入朝为官。
因大宣早已废除株连九族之刑,沈渊父系亲属免去抄斩之罪,但仍不免受到牵连,定远侯爵位被收回,沈渊的父亲沈炽及家中几名男丁被判流放,母亲和其他女眷充入掖庭。
沈氏一门所有官职在身的人皆被免去职务,只除了因国事需要,尚在源沧江南岸备战的抚国大将军沈荨。
念在沈氏一门忠良无数,前定远侯沈焕与夫人也在八年前寄云关一战中双双阵亡,沈渊的祖父祖母并未受到波及。
沈渊的姑母,当今太后沈绮自愿被幽禁于太陵,再不理政事。
诏书下达后,宣昭帝在朝上令内阁拟定继位人选,朝臣惶恐不已,痛哭流涕,齐齐下跪恳请皇帝收回成命,更有清流一派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并递上万民请愿书。
国难当前,宣昭帝勉为其难,不得不顺应民意,于沉痛中继续担起一国之君的重责。
早春二月,源沧江畔仍然春寒料峭,江面上的薄冰也还未融化,然而两岸的山峦重峰,却已隐隐约约现出了一点绿意。
再过不久,这星星点点的绿意就将染遍重山遍野,再次以博大而无处不在的温暖和包容环抱这片天地,让饱经沧桑的大地再次焕发出新的生机与希望。
肆虐的北风不知不觉已悄然而退,东风正在酝酿,所有人都知道,一等积雪融化,残冰消去,对持在两岸的大军就将爆发一场大宣建朝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战事。
而北归的大雁,横亘的群山将会见证这场大战,大地不久又将沉默着抹去所有的硝烟与疮痍,重现隐隐青山迢迢流水。
这一战,又不知将有多少忠魂埋骨于此,化为沃土滋润这片土地。
大江南岸的朝廷军大营里这日出奇的安静,只有遍山的军旗不时于风中发出呼呼喇喇的翻飞之声。
除了岸边值守的哨兵,所有的将士都密密麻麻地跪在高高低低的坡地上下,最高的一处山坡上,已经设起了一处大的祭坛,红毯铺在泥地上,是这片肃穆暗沉的广阔军营里一道灼目的亮色。
国事缠身的宣昭帝特意抽出了时间,带着幽居太陵的沈太后和几位重臣赶到了这里,亲自主持为西境军所有捐身沙场将士而举办的盛大祭奠仪式。
这其中,有八年前牺牲的西境军骑兵和关内守军,也有三月前在寄云关内外不敌西樊联军而壮烈牺牲的将士。
是祭奠,也是誓师。
这个阴冷的清晨寒风肆虐,浮云万里,广袤的天地一片肃杀而静默,对岸的樊军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边的情形,个别人甚至拿起入关后抢掠来的,为数不多而极珍贵的千里镜,观看着这场对岸的盛会。
浮冰还未融化,不然趁这个机会攻到对岸,想必会将对方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有将领暗暗想着,不无遗憾地咧嘴笑了笑。
对岸的奠仪好像已经开始,有几个孤孤单单的小黑点正在那红毯上移动,以缓慢得像蚂蚁一般的速度向上爬去,没过多久又停了,久久没有再挪动。
樊军中爆发出一阵嘘声,无趣地散开了。
沈太后吃力地爬到山坡上段,停下来握紧手中的拐杖。寒风侵入浸着冷汗的颈后,她打了个冷战。
“母后?”前头的宣昭帝转过身,立即将手伸过来:“朕扶您。”
“哀家还没老!”沈太后狠狠剜了他一眼,没接他递过来的手,也挥开了身边侍女的臂膀,喘着粗气挣扎着向上爬。
山坡并不高,红毯也并不长,然而最后的几步于她而言却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当她终于站到祭坛前的香案边时,裙下的腿抖得像筛子,喉咙像被一只手扼住,气喘吁吁呼吸困难。
也许我真是老了……
她暗自想着,努力挺直背脊,试图不让别人看出她的窘态。
然而所有看见她的人都明显地感觉到,这位多日未曾露面的太后,衰老的速度竟是一日千里。不再大权在握的她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看起来竟然与不久前还端坐朝堂上的她判若两人。
精美的发饰盖不住斑白的发,繁复的宫装掩不住佝偻的身形,或许权力对她来说是保持青春的一帖妙药,随着手中权力的消逝,她的威严和旺盛精力,也一同一去不返。
沈太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看着正在香案前点香烛的皇帝儿子。
她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劳师动众地带她来此,而且强硬地要求她亲自为所有西境军的亡魂燃香祷告。
这是在提醒她,八年前的四万骑兵和三万守军的死是她一手造成。
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就算在这七万亡魂的祭坛前,我也不害怕。
沈太后心里想着,不无讥讽地瞧着皇帝的动作,他已经点燃了香烛,正在点手中长长的三注线香。
她挪开了眼睛,往对岸瞧去。
高处的位置视野开阔,她的目光从对岸的敌军军营上掠过,落在远方。
旷极辽远的天空下,壮阔山峦于薄雾轻遮中隐现绿意,这恢弘连绵的山带衬得对岸的敌军军营如此渺小,其间蹿来蹿去的人也如碌碌无力的蝼蚁般可怜又可笑。
她感慨着,下一刻思绪却又一窒。
长天无尽江山万里,然而这江山不再是她的江山,青山如故臣民如新,然而这臣民亦不再是她的臣民。
沈太后在这一刻感到了锥心的疼,尖利的刺痛像利剑一般刺入她的心脏,令她脸色陡然发白,再支持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眼睛向上一翻,整个人晃了一晃,朝后栽倒。
沈太后的晕倒在祭坛前制造了一点混乱,很快几名内侍冲上来,将她架着搀扶下了山坡。
沈荨远远地瞧着,心中既无悲也无喜。
她的手轻轻探入怀中,摸到那硬邦邦的帅印。调动军队的虎符在陆年松处,但作为沈家人,她知道她也该把这枚帅印交出。
她之前一直不交帅印,是为了便于指挥和训练这支军队,而现在所有准备都已就绪,整支军队的冲锋、包抄、回撤和阵型变幻都已炉火纯青,可以不再单单依赖一个人的领导。
每名将领都对这次决战的战术、阵法变化烂熟于心,并且能依照形势作出机动的应变和指挥。
朝堂上有人对她拒不交出帅印的行为颇有微词,督查院的御史更是上了好几道奏折,但不仅宣昭帝保持沉默,驻扎在大江南岸的朝廷军上下,也不约而同对此事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但今日是时候了。
她已经做好了安排,即使没有她的带领,这支军队也必能勇猛无畏地击溃那支此前战无不胜的敌军骑兵。何况她虽然不再作为统帅带领他们,但她仍会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和他们一起上阵拼杀,冲在队伍的最前线,直到燃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汗。
早在得知八年前的事很大可能与沈家人有关,而她并未改变自己追查下去的决心时,她其实就做好了因受牵连而无法再掌帅印的准备。
但没有关系,只要还能在战场上挥洒热血,和她的将士们一同奋战,只要不战死,她可以再建军功,再搏杀出自己的未来。
她望向祭台下方,那里站着吴文春的一双儿女。他们在颠沛流离的流放生涯和暗无天日的掖庭劳作中坚强地活了下来,挺到了父亲沉冤昭雪的这一日。
知晓当年之事别有玄机后,沈荨想方设法打探到了他们的去处,暗中把饱经风霜,正处于困苦交加中的两人保了下来,并没有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
如今看见两人精神饱满,身姿挺直地站在坡地下方,她略微感到了一丝安慰。
阴霾的天空下,祭奠仪式于瑟瑟寒风中开始了。
宣昭帝衮服冠冕,在礼官的唱诵下在香案前进了香之后,又朝着西北方向稽首而拜,三拜后他起身,展开袖中一卷亲自起草的悼文,徐徐念道:
“陌上蒿草荒,天遮生死决。征途夕风烈,归路群山悲。戟沉铁衣碎,血尽风云黯……”
皇帝清朗而沉稳的语声缓缓传开,祭坛下有礼官复述,数十丈开外再有人复述,由此保证祭文能传到军营的每一个角落,跪在地上的每一名将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因此宣昭帝念得很慢。
“……平沙浩无垠,长夜风淅沥。残旌覆白骨,鹫鹰啄荒茔……”
皇帝的语声微微哽咽,但是经过一道道的传递,到了远处时复述出来已经没有了什么起伏,然而这些字句仍然扎入每一个人的心头,在他们心中掀起或急或缓的风浪。
方圆数里的偌大军营悄静无声,只有一声声祭文的唱诵声高亢而嘹亮,压过了猎猎风声,回荡在这片天地间。
寒风从每一名跪在地上的士兵身上拂过,带起铁甲下的衣角,扬起零散的发丝。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哀痛而沉重的神情,既为牺牲的将士,也为或许将步上他们后尘的自己。
“……雄师卫河山,千秋累世代。忠魂永长存,山川定不忘。朔望北风尽,布奠觞酒倾。”
宣昭帝念完,自一边礼官奉上的托盘内,拿起一樽清酒,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抬起头来,注视着高地上方伫立在阴蓊天空下的那抹明黄身影。
皇帝抑扬顿挫的语声再次传开。
“朕常抚衿长叹,亦常夜深难寐,然错已铸就,尘埃早已落定,非人力可挽回。朕今日便在此,对数万英魂、对长天、对山河、对吴将军遗孤、对我大宣的每一名将士发誓——只要我大宣王朝存续一日,这样的事永不会再发生!”
祭台下吴文春的幼女悄然抹去眼眶中溢出的泪水。
沈荨垂眸一瞬,抬眼望向天际,长睫上也沾了细微水珠。
若英魂真不灭,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刻,心中也定会倍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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