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派的武斗到1967年秋天基本停止。经过协商,支持派和炮轰派实现大联合,淮南人民基本恢复“抓革命、促生产”的秩序。家丽安安静静读了一年书,到六八年,她和秋芳就该初中毕业,两家都在为孩子的前途操心。老太太的意思是,能参加工作就参加工作。常胜在考虑要不要让家丽上高中。美心则说:“上高中不也是混,哪里读得下去,那些孩子,打打杀杀,无法理解。”
这年夏天,淮南普降大雨。凤台县淮河峡山口水位20.25米,田家庵水位则达到了23.82米。市革委会成立了防汛领导小组,紧急号召军民投入防汛斗争。
院子都进水了。除了家具搬不走,家里稍微能拿的东西都带着去刘妈家二楼。美心率领家文、家艺、家欢还有老太太一下就占满了。所以这回朱德启和大老汤家都没来。
家丽却很兴奋,这日,她上楼就对老太太和刘妈嚷嚷:“阿奶,刘妈,知道吗,东海舰队吴淞水警区副司令员陈小龙率队来淮南了。”
听着很遥远。老太太问:“他来干吗?”
“支援防汛抢险啊。”家丽对老太太的后知后觉不满,“阿奶,反正淮河决堤你都不在意。”
刘妈笑道:“这孩子,老太太是见多识广。”
老太太放下针,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衣服破了我就缝,我都六十岁的人了我担心什么。”
家丽说:“李先念副总理都下命令了,要求淮河支流的缺口要立刻导堵。”
老太太咬断线头,对刘妈:“看看,干大事的人,操着国家的心呢,我只要求她把这裤子少磨破几个洞,也让我这老太婆省省眼睛。”
刘妈问家丽:“阿丽啊,马上中学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啊?”
家丽说:“打算?全面落实毛主席最新指示。”
老太太插话道:“看到了吧,就这样,这孩子就这样,没个正经。”家丽见奶奶有些不高兴,这才故意撒娇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的未来担心,不用担心,我有打算,我想报名参军。”
“你敢!”老太太反应激烈,连着咳嗽两声。刘妈连忙帮老太太拍拍背,说家丽,别气着你奶奶。
“当一名共和国女兵多光荣,而且不是一般人能当得上的呢。”
“当兵,”老太太捯匀了气,“过去都什么人当兵?兵痞兵痞,十个兵有九个痞,你去当什么兵。”
“阿奶,你这个旧社会老思想说出去会有人把你抓起来。当兵是光荣的,军代表的社会地位多么高。”家丽解释。刘妈帮着说,对,军代表现在可厉害了。
“那也不许去,”老太太火气没降下来,“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呢,别回头走到我前头!”
刘妈叹道:“能当兵也不错,不然就是下放,搞不好去得更远。”
老太太问刘妈秋芳怎么打算。刘妈道:“我也不知道,听她爸的。”老太太问:“她爸什么时候能调回淮南?”
刘妈犯愁:“谁知道,听组织安排。”
可家丽主意大着呢。她还是打算偷偷去报名。
区武装部,家丽在传达室登了记,直奔征兵办公室。登记员见来的是个女的,直接告诉家丽,今年市里没有征女兵的计划。
“我各方面合格,我愿意保家卫国,为什么不许我登记?”
“这位同志,跟你说了没有计划。”
“那我也要登记填表,说不定以后就有计划了!”家丽愿望迫切,只要有一丁点希望她也要争取。
登记员后头站出来个人,个子不高,眼窝深邃,戴着绿色军帽,“这位同志,你的愿望是好的,要不这样,你先填张表,如果情况有变化,我们可以及时通知你。”
态度还算不错。
家丽跟着这位同志,到办公室坐下,他给了她一张登记表、一支笔,又给她倒了点水,请她慢慢地仔细填写。
家丽刚写一个名字,那人就跟着读出来:何——家——丽。
家丽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建国。”他说。
“多大?”家丽问。
“比你大得多。”张建国依旧和善。
“说数字。”家丽追问。建国说了个数字。家丽笑呵呵地,“也就比我大个五岁而已。”建国笑说:“我可是老同志了,十五岁就参军了。”家丽说:“如果我今年参上军,就跟你也差不了多少。”
家丽填完表,建国收好,她便告辞了。登记员凑过来对建国说:“这女的真烦。”建国道:“哎,不要这样说,革命同志的一腔热血很可贵。”又说,“这个表我收着吧。”
当然,家丽没能收到武装部的通知。她的参军梦就此破灭。不过很快,另一个决定下来,家丽便有了新去处。
通知是下午放出的,贴在学校布告栏上:何家丽下放肥西,张秋芳下放肥东。眼尖的秋芳看到汤为民也下放肥西,有些失落。
“以后咱们就见不着了。”秋芳暗藏心事。
“肥东,肥西,就差一个字,不远。”家丽乐观主义。
秋芳笑说差一个字,却差着整个合肥呢。
“有空我去看你。”家丽给秋芳鼓劲。
“汤为民好像也去肥西。”
“是吗?”家丽心里高兴,却装作不在意,“没注意,懒得理他,人多了,不缺他一个。”她的嘴巴向来顽强。
“去了也不知道怎么住?我还没住过乡下。”秋芳担忧。
家丽说:“这个我知道,会分知青小组,有宿舍,男的男的住一起,女的女的住一起,白天出来干活,晚上回去休息,干活能挣工分,到年底一并算钱。”
秋芳若有所思:“明白了,男的男的住一起,女的女的住一起。”
家丽打趣:“干吗,你不会以为男的女的混住在一起吧?”
秋芳说你乱讲。两个人没再多说。回家各自汇报了下乡去处。刘妈满是担忧,怕秋芳太“瓤”(方言:弱),身子受不住。
老太太倒很乐观,她认为下放比去当兵好。“谁知道什么时候打仗?一打起来,死人就没个数了,到乡下去,学学种地,叫那个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磨两年,磨磨性子也好。”
美心不同意婆婆的说法:“当兵回来是安排工作的,一般都是国营,如果是男孩,我倒觉得当兵不错。”常胜也支持当兵。只是,家丽注定没有这个机会。
接知青下乡的车前挂着大红花。车边的工宣队敲锣打鼓。多少冲淡了一点离别的伤感。
老太太拉着家文、家艺和家欢,美心扶着常胜,都来给家丽送行。刘妈抱着秋林送女儿秋芳。大老汤给儿子为民申请了好久轻度残疾——因为脑震荡,但依旧无效,为民必须下放。
这也是他十分乐意的,他跟家丽都去肥西。他原本讨厌合肥这个名字。肥这个字他就很讨厌。肥,资产阶级才肥,他是无产阶级革命小将。但因为和家丽一起去肥西,他又对肥西这个地方产生了一点罗曼蒂克的幻想。
汤婆子给为民带的东西最多。除了被褥行李,还有不少吃的,零食、咸肉,还有乳品厂的牛奶。因为这些行李和汤婆子的眼泪,为民最后一个跳上车。秋芳和家丽并排坐着。车刚开,为民就大方地把吃食散给知青们。牛奶给家丽,家丽不要。反讥讽他:“你这也太资产阶级了,是要去肥西微服私访?”
哄堂大笑。为民把牛奶塞给秋芳,秋芳也不要,为民坚持,说:“收着,你去肥东,不跟我一起。”又笑对家丽:“这不,我自己就在割资本主义尾巴。”
车先到肥东。在路边停下来,下放肥东的知青们先下车。家丽和为民都跳下车。家丽对秋芳说:“有什么困难给我写信。”
为民打趣:“那地方通不通信还不知道呢。”
秋芳抱了家丽一下。家丽上车,一路朝肥西开。
到肥西,住处还没收拾好,第一晚先住生产仓库,六个知青,三男三女,分别住在两间房。为民刚住进去就嗷的一声。
家丽和另外两个女知青忙跑过去看。
三个男知青都跳在床上。“老鼠,那么大。”用手比画,有热水瓶那么长。家丽问:“在哪儿?我属猫的。”两个女知青慌忙后退。
为民指了指墙角。家丽一个人走过去,拿着个脸盆。见仓库墙角有点响动,瞅准了,脸盆一丢,倒扣,跟着脚踩上去。竟然活捉。两个女知青做崇拜状。男知青们也竖起大拇指。
何家小院,老太太坐在院子里,天已经黑了。
美心从屋子里走出,扶老太太起来:“妈,进屋吧,起风了。”
老太太站起来,捂了捂心口:“你说这家丽突然一走,心里头还空落落的。”
美心笑道:“别想了,家里这不还有三个呢,够淘的。”
家艺打屋里头出来:“妈,老四抢我卡子。”
美心皱眉:“你是姐姐,怎么还被她抢了。”家文懂事,出来说:“老三,把我那个卡子拿去吧,我也不用。”家艺已经开始读书,开学二年级。家艺说:“你那个不好看,我的红卡子是上学戴的。”
家艺从小就爱美。
老太太严肃地说:“自己的东西,要自己拿回来,学学你大姐,男孩都敢打。”
美心侧目:“哟,妈,这人一走,那缺点就又都成优点了?真是远香近臭。”受了老太太鼓励,家艺只好自己去“抢”卡子,她走到家欢面前,伸手:“老四!给我。”
老四一伸手,在老三额头上拍了一掌,冲击力巨大。家艺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手蹭破了皮,顿时哭了。
家欢洋洋得意。二姐家文喝道:“老四!给她!”眼神凌厉,不怒自威。二姐比她大不少,她不敢不从,只好乖乖将卡子交到家文手里。“给。”家文递给家艺。
家艺不哭了,却没好气:“谁要你管。”
老太太奇怪,对美心说:“这老三怎么了,好赖不分啊。”
美心道:“谁知道怎么回事,这老三,就是个小姐的性子丫头的命。”老太太不满美心这么说孙女,反唇道:“那你是什么,丫头她妈。”美心没作答,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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