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早上吃饺子。
孩子们端着碗排队等,老太太站在大锅旁边,捞起来,盛在碗里。轮到家艺了。“吃多少个?”老太太问,今儿个过年,个数可以适当增长。
“两个。”家艺说,“我包的那两个。”
老太太先把那两只捞出来,一只打了补丁的。可惜下了水,补丁立刻脱落,肉馅外泄,煮出来只剩一张外皮。另一只,馅料太少,瘪趴趴,像条小死鱼。家艺十分忧伤。姐姐家文包的,个个漂亮,下了水,再出锅,十分圆润,秀色可餐。
老太太又给她多盛了几只,都是家文的手笔。
轮到家欢了。“多盛点。”家欢嬉皮笑脸。老太太给她盛了六个。这只是早饭。“不够,饿。”家欢仍旧举着碗。
“差不多了,别眼大肚皮小,中午还吃呢。”老太太教育家欢。
家欢只好讪讪离开,她认为自己吃十个没问题。
姊妹仨趴在小桌旁,蘸醋吃。家艺把自己包的那只吃了便放下筷子。老太太路过,见老三不动,问:“怎么不吃?吃啊,吃完了还得去拜年。”家艺还是不动,在赌气。气自己,为什么总不如二姐,就连包饺子都不如她。家欢见状,迅速把家艺的碗搂过去:“阿奶,她不吃我吃,不浪费粮食。”说罢,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吃完早饭,老太太带几个孩子去给街坊四邻拜年。美心、常胜待在家。美心有身孕,常胜要对一年的账簿,做做来年的打算,说不便外出。实际上,两个人都在为没生出儿子赧颜。一拎出去,施施然三个丫头,简直是集中展览。不去丢这人。
“走了走了。”老太太招呼,跨出屋。家文、家欢跟上。家艺嚷嚷着:“阿奶,等我会儿,我换个衣服。”
“走吧,有什么可换的。”
家艺不听,迅速跑到里屋,把爸爸买给她的红褂子硬套在袄子外头。袄子大,褂子小,绷得紧紧的。还有红卡子。全都整理好,家艺这才跟老太太出门。
其他人倒也不以为意。家艺在她们眼中,没有美丑,只是一个家庭成员,一个上小学的小孩子。家欢直言:“三姐的褂子有点小,给我穿可以。”家艺白了她一眼:“想都别想。”
家文道:“等你长高了,还不是下放给妹妹。”
家艺说不用不用,还能改裤子。家欢嗤了一声,跑去拽住老太太的褂襟子。她不稀罕老三的那套红衣服。
先到刘妈家。刘妈丈夫老张回来了,只是性格内向,不怎么爱说话。老太太寒暄了几句,就让三姊妹给刘妈拜年,磕头。三姊妹照办。刘妈忙一人给两毛压岁钱。老太太连忙也给秋芳和秋林,刘妈对秋林:“叫人。”秋林拿着钱,还是不说话。刘妈不好意思,对老太太,“也不知是我怀他的时候吃了哑巴草还是怎么的,都几岁了,一直不肯说话。”老太太道:“去保健院看看。”
“看了,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可他就是不开口,急死人。”
老太太宽慰刘妈:“也有的男孩就是说话迟,再等等,他不说,你多跟他说,渐渐也就说了。”
秋芳接了钱,交给妈。又笑对老太太说:“又要奶奶破费。”老太太说这点钱还拿得起,一年也就一次。说着,拉住刘妈的手,“我挺喜欢秋芳这丫头,知道人情世故,懂礼,现在放眼望去,哪有几个这样的孩子,你看我们家老大,跟头野驴似的。”
刘妈笑说家丽是干大事的。
老太太哼了一下道:“能干什么大事,别惹事就不错了。”秋芳又问了问家丽的情况,老太太表示不清楚。老太太问秋芳什么时候回肥东。秋芳说出了年就走。老太太又夸秋芳出落得干净。年里头,都是好话。
刘妈投桃报李,道:“你们家老二才是真漂亮呢,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再过几年,保准是大美人。”
家文听了,并不引以为傲,只是跟秋芳姐小声说着话。
家艺听了却有些不自在。夸了老二,忘了老三。老四本来相貌一般,不在竞争之列。家艺故意往前站了站。刘妈终于注意到她。家艺道:“刘妈过年好。”
刚刚才拜过年,这突突兀兀又叫一声,刘妈诧然,低头瞅了家艺一番,大致明白了几分,故道:“老三这衣服今天不错。”
点到为止,没了。家艺虽然谈不上很满意,但好歹也被夸奖漂亮,稍微满足。
接下来去朱德启家。他家一个儿子两个闺女。朱德启老婆一人给了五分钱压岁钱。老太太还她一毛。等于她赚了一毛五。朱德启本就是会计世家,算得清,这来回赚了一毛五。朱德启老婆嘴上抹了蜜似的:“哎呀,你们家老二真漂亮,老三老四也好。”
后面半句明显轻描淡写。
家欢只顾收钱,虚头话不听,家艺却听在耳朵里。她故伎重演,走到朱德启老婆跟前,抬头说:“婶婶过年好。”
可朱德启老婆并不能领会家艺的心思,只是摸摸头,道:“你也好。”就没了。家艺讪讪地。
然后到大老汤家。虽然有“仇”。可老太太觉得礼数还得周全。年拜了,大老汤老婆一人给了一毛。老太太回给汤幼民五毛,不让她说闲话。大老汤老婆问:“家丽呢。”
老太太说:“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她又问为民,汤婆子说为民也不回来。汤婆子有些警觉,她总担心何家老大对为民不利。幼民走过来,要跟着家文玩。不理家艺、家欢。
大人看着笑。汤婆子道:“这么小的年纪,就喜欢跟漂亮姐姐玩,哎呀,文婶,你们家老二,是真漂亮。”
家艺耳朵尖,听得头皮发麻。她只好再三施计,走到汤婆子眼前,说:“阿姨过年好,祝你越来越漂亮。”
汤婆子回复:“也祝你越来越漂亮。”摸摸头。转过脸,她又对老太太小声说:“老三也漂亮,不过跟老二比,还是差了点,老二有点像一个明星的脸盘子。”
家艺侧耳听了,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歇斯底里:“我也很漂亮!”声音锐利刺耳。家艺有个尖嗓子。老太太和大老汤老婆愣住。
家艺哭了。
还没出年,为民和家丽的“传言”就在知青中传开了。家丽听在耳朵里,却不像过去那么有底气。她听说过男知青和当地姑娘恋爱的故事。但她不觉得这种事情会和自己有关。只是,当传言入耳,她再重新回想那天晚上包馄饨的场景,像老牛反刍,反倒嚼出一点不一样的滋味。当时不走心,所以自自然然。现在走了心,家丽有些不好意思了。再见着为民,她自觉地躲着。为民也觉察到家丽对他的变化。
这日,出工回来,田埂上,家丽走在前头,扛着锄头。
为民追上去:“你好。”他木愣愣的。气氛有点尴尬。
“你好。”家丽保持距离,站住了。知青们慢慢先走远了。
“我们还是革命同志。”为民说。
“当然。”
“那些传言,不能信。”
“什么传言?我没听到传言,不要误会。”家丽佯作不知。
“我们之间,还是不变……”为民语焉不详语无伦次。
“你真好笑,什么不变,又什么变,变不变又怎么样?”家丽像说绕口令,“在广阔天地,我们是革命同志,回到老家,我们就是两个阵营的,势不两立,不是一个派别。”
“不是这样。”为民为难。
“那是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家丽有些发毛。
“没什么大不了。”
家丽不理他,扛着锄头继续走。
为民又往前追:“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什么真的假的,你是不是大脑发炎了。”家丽批评他。
“我是说,如果传言是真的,你信不信?”
“什么传言?”
“就是说,我跟你……我跟你是革命伴侣……”为民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传言是说他们在处对象。
“传言不是真的。”家丽果断判决。
为民不等判决落地就抢着说:“如果我想说想要是真的呢。”
家丽愣住,盯着他看了几秒,用手指指他,看玩笑似的:“你真逗,没时间给你玩,鸡都没喂呢。”
“我喜欢你。”为民忽然说。
平地惊雷。何家丽被炸得有些蒙。田野的风呼啸而过,仿佛它们也跟着起哄,庆祝这个时刻。“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但我不敢说我不能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为民一口气憋着,依旧语无伦次。但意思传达到了。
家丽仍旧不说话。半晌,才十分严肃地说,“当你没说过这话,收回。”说罢,扛着锄头渐行渐远。
为民站立着,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忽然懊恼地胡乱打自己头几下。
一次不甚成功的告白。
一切就这么突然发生了。
回到住处,放下锄头。何家丽还有些蒙,她像丢了三魂七魄,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喜欢。深呼吸,抚平心跳节奏,她才开始仔细体味这个词的含义。似乎有点甜丝丝的,但也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不晓得算是什么味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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