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送一位媒人到院子口。挥手,目送。家艺和家欢在坝子上吹风。家欢道:“又一位撞枪口上的。”
家艺抽一根狗尾巴草,弯个圈,一只草戒指。不说话。她羡慕二姐。家文是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就能引起一阵旋风。她永远没有二姐出风头。
家欢依旧念念有词:“整个一个比武招亲,皇帝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家艺又抽一根狗尾巴草,丢到家欢头上:“干吗?羡慕?”
家欢嘴硬:“我才不羡慕呢,我这辈子,只要能吃到好吃的,就满足了。”
“你还想吃什么?”家艺道,“淮王鱼也吃了。”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都没吃过。”家欢真说。
“龙肉你就别想了,龙肉,只有二姐这样的嫦娥仙女能想想。”家艺沮丧。家欢一贯喜欢讽刺老三,可这会儿见家艺情绪低落,她又忍不住鼓励:“每个人的福气不一样,你有你的福气。”
“什么福气?唱歌跳舞演戏体操,一样我没一样。”
“你不是还有一个铁杆拥护者吗?”家欢指的是欧阳宝。
家艺来气:“别提他,蛤蟆洞爬不出条活龙来。”
家欢道:“姐,你可别把人看扁了,人家三宝,好歹也是正规单位的正规职工,管鸭毛、鹅毛的,好人一个。”
家艺啧啧两声:“还三宝,肉麻不肉麻,你喜欢,让给你!”说罢,起身朝姚家湾方向走去。
门槛踏破,也没见卫国找人来提亲。家文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判断有误,或者整个局面中,还有着她掌握不到的因素。她在淀粉厂小厂,卫国在饲料公司。不在一个厂区。她不可能主动去找卫国。而且,更奇怪的是,这一阵卫国也没来找她。要不,算了?她也动摇过。毕竟从小美到大,家文有这个自信,人多着呢,她不信非谁不可。然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卫国人不错。只能等。这个时候,必须比耐力。
晚间吃饭,一圈都是妹妹们,常胜不好多问。吃完了,院子里,常胜抽烟。他把家文叫过来,问:“怎么样?一个都不合适?”家文不作声,就算是回答了。
“全区的适龄适婚男青年,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常胜的口气是柔和的。他心疼女儿。二女儿的知心和家丽不同。家丽过去像男孩,是共同进退的。家文那真是前世的情人。
“我再想想。”家文说。
“多了,就挑花眼了,抓主要矛盾。”常胜丢掉烟屁股。
同样,卫国家,一场谈话,同样决定着这个年轻人的未来。
卫国的大哥大嫂为这事也特地回来一趟。他大哥原本叫陈春贵,后来去市委党校教书,改名:陈克思。追随马克思的意思。大嫂是个会计,姓陶,是寿县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嫁进来之后,按照陈家风俗,大嫂不叫大嫂,一律叫“陶先生”。女的也是先生。
陈老太太坐在中间,一圈是大儿子大儿媳,二女儿春荣,三女儿春华,女婿孙黎明,大外孙大康,二外孙小健。卫国站着。
陈老太太道:“卫国,你坐,大家都说说。”
没人说话。陈老太太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太不容易,捡煤砟子抠树皮什么都做过。因此,在家中的地位也格外高。
陈老太太看大儿子克思。克思神游,陶先生拉了他一下。克思立刻跩着腔调:“俺娘,我们不搞封建主义,啊!不搞封建主义,不过从历史上看,这个这个,有一句话叫红颜祸水,比如夏朝的妺喜、商代的妲己、周朝的褒姒、春秋的西施、西汉的吕雉、三国的貂蝉,还有唐朝的杨玉环,都没有起到好作用。”
陈老太太听不下去,打断他:“行了!黎明,你说说。”
孙黎明是陈老太太的女婿,也属于孤儿,家里没什么人,所以尽管老婆陈春富已经去世,他依旧跟着丈母娘过。两个儿子,也由陈老太太照顾。他清清嗓子:“外貌当然也很重要了,相由心生嘛,不过还是要看为人处世。”
陈老太太对两个女儿:“春荣春华,你们怎么看。”
春荣老实沉闷些,只说听妈的。春华自小跟卫国感情深,便说还是要看卫国的意思。卫国插话:“娘!我的意思是,现在就让大姐或者二姐去提亲,慢了,就来不及了。”
克思道:“老四,这也得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好比我跟你大嫂……”陈老太太打断他,对小儿子说:“卫国,你真喜欢这个人?”
“非她不娶。”
“人家喜不喜欢你呢?”
“这个我不确定,”卫国没有充足信心,“不过我感觉,是可以的,还是应该勇敢一点。”说着说着,“娘,您要不安排,我自己找人去提了。”
陈老太太道:“卫国,怎么也得等大康把事办了,才能办你的事,大康比你还大一岁,也没这么着急。”
孙黎明连忙说:“娘,卫国先办卫国先办,你就卫国这块心病,办了之后,早点抱孙子。大康虽然大卫国一岁,但按辈分,卫国还是他舅舅,哪有舅舅不结婚,外甥倒先结婚的道理。”
陈老太太点头。克思和陶先生不高兴,黎明的话戳到他们痛处,结婚多年,一直生不出孩子。因为这,陈老太太对大儿媳陶先生很不满意。
谁去提亲是个问题。让克思去,绝无可能,他也磨不开这个面子。春荣太死板,春华年轻,压不住。黎明虽然是女婿,到底算半个外人。思来想去,陈老太太决定亲自走一趟。
选了个吉日,陈老太太上门了。何文氏一个人在家。陈老太太敲了敲院门。何文氏开门,问:“找哪位?”
陈老太太笑着说:“我是北菜市东面那片的。”
“有何贵干呢?”何文氏来句文的。
“陈卫国是我儿子,我是他妈,我来替儿子向何家管事商量点事情。”口气和善。
何文氏端然:“我就是管事的,有什么事进来说。”
进了屋,何文氏给陈老太太倒茶,一叙年庚,相差不多。说着说着,又都谈些过去的事,陈老太太把自己家怎么从寿县到的淮南基本讲了讲,何文氏则说了自己家从扬州江都流转到田家庵的历史。两个人又都爱听京剧,都是梅兰芳的铁杆儿,于是更加心有戚戚,引为同道。
陈老太太这才把卫国的基本情况,包括年庚、经历、工作单位、一个月多少工资都说了一遍。又说:“两个孩子有一定的交往,算是有感情基础的。我生了七个孩子,活下来五个,最上头的老大已经走了,其余三个都成家立业,一个在市委党校,一个在第四小学,一个在田东的机床厂,都有正式工作,我虽然没有工作,但多少有点积蓄,也在做工,孩子们孝顺,也月月给钱,现在就一个卫国没结婚是我的心病,如果家文肯过来,进门就当小家的家,大家我帮她扶着,事事包在我身上,就当女儿待,房子准备好了,先在一起住,等孩子出生,我能照顾照顾,再过二年,卫国单位分房子,他们愿意搬出去单住就单住。再一个,卫国也在粮食局系统,多少算个干部身份,家文也在,如果能凑到一块儿,两个孩子多少能相互帮衬。”
此前说媒,都是介绍人上门,一番吹嘘。这一回,却是亲妈亲自上门,说的都是实的,且态度诚恳。何文氏见陈老太太说话进退也是懂礼的人,年纪不小,头面收拾得却很干净利索,这就存了几分好感。
待陈老太太说完,何文氏问:“可带了照片?”
陈老太太忙笑说差点忘了,头一回做这事,生疏。说着,从右衽褂子里头掏出一张黑白一寸小照。卫国意气风发。
何文氏老花,比远了看,皱着眉头,喃喃:“有点面熟。”一会儿,忽然想起,“哦,你们这个卫国是不是会用酒火治伤?”陈老太太道:“会一点,跟我学的。”
“来过我们家一趟!”
“哦?”
“还治疗我儿媳妇的崴脚。”
“那真有缘分。”
“是个好孩子。”何文氏下定论。
两个人又说一会儿话。天色不早,该告辞了。陈老太太起身,这才从怀里掏出东西来。手帕包着,四方四正。放到桌子上,小心地,四个角打开。陈老太道:“第一次上门,也不知道带什么好,这对玉镯,不成双了。独个是独个。翠是好翠。都是前清的东西了,宫里头流出来的,那时候家里有,我就分到一些,破‘四旧’时我给藏在鞋壳篓里头,躲过去了。你和家文妈妈,一人一只。”这大礼,何文氏忙说:“不能收不能收。”
陈老太道:“老姐不用有压力,亲家做成做不成,看天,朋友做成做不成,看你我。我整天干活也实在戴不上这些,不过是给它找个应当应分的主人罢了。”停一下,又说:“还有一支金钗,日子更久了。色头有点乌我没去洗,但金子是好金子款式也好,古的东西就戴个古味,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有打髻的。不像我们这些老古董。这二年我头发少年纪又大,戴这些人家要笑话,所以给家文,就当是个小玩意儿。以后逢着个灾啊难啊的,当了,能顶几天饭钱。老实说,家文那模样,俊俏、伶俐,别说北头,就是放眼整个田家庵,也挑不出几个正儿八经的后生能跟她一登一对的。我本来也不好意思来,但为了儿子免不了厚脸皮了。”话音落,陈老太已经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不给何文氏拒收礼物的机会。何文氏只能跟着起身送客。
(/51382/51382578/4680360.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