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欢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桥。”
“讲什么的?”老太太追问。
“好像是……”她睡了一晚上,当然不晓得。“反正就是一个电影。”
“以后撒谎先打打草稿。”
“阿奶,真的是看电影,老三和二姐都去了,不信你问问,还有那个……”说到一半,她意识到不该继续说下去,忽然大脑恢复电路,“《魂断蓝桥》!看的《魂断蓝桥》!”
老太太淡悠悠地说:“这个电影我看过。”
“你看过?”家欢不信,“我们是在粮食局大院看的。”
老太太又动了动,侧卧着,面对家欢,月亮的散射光从窗户照进来,映得她像一尊卧佛。老太太柔声道:“那年我去上海。本来我是不想去的,但是亲戚有事情,家里没人有空,只有我能去,那就我去。到了之后亲戚说请看电影。那就看。刚好就是这个《魂断蓝桥》。”听奶奶这么一说,家欢忽然对《魂断蓝桥》又感兴趣了。老太太继续,“它就讲一个跳芭蕾舞的女的,在一座桥上遇到一个男的,但是,突然打仗了,男的要去参军,走了。女的因为要去见男的最后一面,把工作丢了。”
“这女的真倒霉。”家欢听进去了。
“后来来了一个名单,说这男的打仗死了,这女的很难过,又没有工作,那只能……”少儿不宜,老太太停了一下,调整叙述内容,“只能去做一些不那么体面的工作,结果呢,这个男的忽然又回来了。”
家欢追问:“那他俩咋办?结婚了。”
老太太道:“还能怎么办,男的回来了,是英雄,家里也好,女的呢,不体面,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但也不是她自己想这样的,就是命,偏偏她又是个贞节烈妇。”
家欢快嘴:“这个女的到底去做什么不体面的工作了呀,是不是去做妓女。”
“去!”老太太微嗔,“小孩子别乱说,反正这个女的最后痛苦不堪,不愿意欺骗那个男的,跳桥自杀了。”
“那男的怎么办?”家欢还问。
老太太翻过身,拖着悠长的调子:“没有了,睡觉。”
家欢只好睡觉。
小卧室,家文和家艺一人一边。美心的黄雨衣又挂起来了,是屏障。家艺心里有气,重手重脚。家文批评她:“老三,动作轻点。”家艺失去理智,索性拉了灯绳。灯光大亮。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家艺词不达意,家文听着莫名其妙。“该睡觉睡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家艺愤然:“何老二,你这人怎么这么两面三刀,一边说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一边又和人家去看内参片。”
“别胡说。”家文不想跟她纠缠。
家艺抖抖绳子上挂着的那件家文的衬衫:“看看,还有面粉迹子呢,还不承认。”
家文很少动怒,可老三既然逼到跟前,甚至有些损害她名誉,家文也不得不理论几句:“老三,我是成年人,参加工作了,确切地说,也到了适婚年龄,我处不处、跟谁处、到什么地方处,都是我的权利我的自由,是爸妈鼓励社会允许的,我知道你这是气话但你不应该针对我,今天在粮食局大院,我看到你了,但为了给你留面子,我故意没跟你打招呼,你,还有老四,整天跟南菜市那个欧阳家的小子混在一起,爸妈就不同意,何况你现在还没正式参加工作,不算独立,吃着家里的用着家里的,更不应该给爸妈添麻烦。而且你这样跟这个出去跟那个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至于我,我跟卫国出去,那是因为我们都想清楚了,非彼此不可,过几天他就要上门拜见爸妈奶奶,他妈来求过亲,还给了一对镯子一支金钗,给我面子,也算给我们家面子。所以根本不存在你说的踏船不踏船的问题。老三,以前你小,我当你不懂事,你想跟这个那个做朋友,我都尽力帮忙。但你现在如果把家里人都往外推,我无话可说。你就当没我这个姐姐,但我还是把你当妹妹。老三,我比你大几岁,这些话也是大姐告诉我的,我传给你,女孩,最重要的是名声。常在河边走,就没有不湿鞋的。我们家容不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爸妈不容,奶奶更不容。很多时候,就算你自己够坚定,也保不住外头有人打你的主意。今天这话,比过去一年说得都多。我点到为止,听不听得进去在你,但我作为姐姐,我觉得有义务跟你把话说明了。”
震撼教育。
家艺只是使一些小性子,没料到,二姐竟突然来这么一段。排山倒海,不容置喙,入情入理,里外里都说清楚了。家艺呆在那儿。她和家文还隔着一层黄雨衣布。她还能说什么呢。二姐的嘴巴,不说则已,一说惊人。家艺像被人抽了筋一般,脚一软,坐在床上。
“关灯了。”家文告知。一伸手,拉了灯绳。
家艺陷在黑暗里。
第二天家文就把自己的决定跟爸妈和奶奶说了。选卫国。几个“家委会”成员为顾全面子,也没立刻答应,只说回头找一天让卫国正式上门。他们还要再考察考察。家丽肚子更大了,她听说老二的选择,多少有点担忧。
“家庭还是有点复杂,大伯哥大姑姐,还有坠腿的。”家丽忧心,她怕老二应付不了。老太太道:“哪能个个有你这运气,一找找个孤儿,卫国这人我看是个顶个的优秀,主要图这个人。”
家丽听了,就没再多说。她知道二妹的性格,自己认定的,别人再劝也没用。她说多了反对意见,反倒影响姐妹感情。但有些话她还是觉得应该跟老太太知会一下。“我是听说他们家那个大哥大嫂比较够呛。”家丽和陈家老大克思都住在洞山一片。多少能听到点。“到现在还没孩子呢,结婚有十多年了。”家丽道。
老太太对生儿育女的事本来就感兴趣,便问:“怎么的?是谁不能生?”
“说不好,”家丽说,“这种事谁会对外说?不过按理说,是女方问题。”老太太道:“哎哟,若在旧社会,立马休了再娶,或者必然讨一房小。”家丽笑笑:“现在是新社会了,哪能歧视妇女。”老太太特别叮嘱:“不生孩子的女人都毒,要注意。”
三伏天,卫国正式上门。
日子是常胜选的。他还有一个考量。
自十几岁出去做工,当学徒,何常胜便学得一门手艺:制作动物皮毛。俗称:缩皮子。动物皮毛扒下来之后,需要经过一系列处理,才能做成皮草。成为人的衣料。公私合营之后,除了五十年代时有一阵市场开放,他做了点皮毛去卖之外,就再没靠这个赚过钱,做,也是少数。家丽就业安排工作的时候他做过一点羊皮袄子、坎肩,偷偷做,不为卖,为的是打点人情关系,处理哥儿们义气。如今,市场再度开放,常胜又想拾起这个手艺。
缩皮子是个巧儿活,更是个力气活。一年两季,三伏天缩皮子,靠的是老天爷的热劲,三九天制作皮子,剪裁缝合,最终成衣。常胜原本打算把这门手艺传给大女婿建国。可建国毕竟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忙,而且自小当兵,也不是个手艺人。加之常胜觉得自己年纪还不算太大。传,可以再等等。如今,准二女婿准备进门。常胜打算在手艺以及意志品质上试试他。
太阳当空照。院子里的大缸摆好了。缩皮子,是个男人的活儿,女人们自然靠后。一大早,常胜就光着膀子在水池子边用钢刷子刷羊皮。缩皮子,得先把皮上沾的肉刷下来。
建国、家丽带小年进院门。建国见岳父在忙,立刻要伸手帮。常胜一挥胳膊:“不用不用,你们进屋歇着,你也不会做。”家丽拦住:“听爸的。”她把小年交给建国,自己去锅屋找妈妈美心和老太太。两个女人正忙活着,三伏天下厨房,基本跟洗澡差不多。家丽客气客气:“阿奶,我来。”
美心把菜倒进锅里:“行了老大,你去歇着,肚子里还有一个在这儿趁什么乱。你去帮老五老六看看作业,我没工夫辅导。”
家丽自惭:“哎哟,就我那水平,我让建国辅导辅导。”
里屋,建国翻着老五的作业本,是数学作业,上面都是大红叉叉。建国选了一道,看了看,讲解了一番。老五摇头,还是不懂。家丽在旁听了着急:“老五,加减乘除,有那么难吗?”
老六家喜已经长成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老五会算账。”
算账。家丽缩了一下脖子:“算什么账?”
“算小账。”家喜说。
“怎么才叫算小账?”家丽问。
小玲喝住老六:“老六,别胡说!”
家喜才不怕她,直说:“比如,你周一借了小玲一毛钱,周二周三周四周五都借了一毛钱,那么,你最终应该还小玲多少钱?”
建国和家丽对看一眼,家丽说话:“五毛钱。”
“错。”家喜立即,“应该是还六毛,因为老五借你钱的时候会说,借一毛,得还一毛加一根冰棍。借五毛,自然就还五毛加五根冰棍。一根冰棍两分钱,五根一毛钱。当你还老五钱的时候,她会说,冰棍她不吃了,直接给钱,所以最终得还六毛钱。”
家丽对小玲:“老五!有没有这回事?数学不行,算这种账脑子倒挺快。”
小玲连忙求饶:“大姐,不是这样的,是老六把自己的钱花光了,所以问我借,可我又不能白借。”家丽正想教训老五老六几句。家文带着卫国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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