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日日在家躺着。家艺有点着急。生意垮台,前半生的努力付诸东流,老爹去世,欧阳家的精神支柱崩塌,原本跟着欧阳干的几个弟弟为了谋生,外出打工了。大哥二哥在厂子里做着工,只够糊口。家艺能理解欧阳消极甚至绝望的心情。
但她不能理解的是,一时消沉,没问题,她陪他,但这么长长久久地消沉下去,这个家就完了。工艺厂正式通知员工下岗。不,也不是下岗,厂子垮了,大家都没饭吃,一个月四百多补贴。一日三餐都紧巴巴的。家文还了钱,家艺手里头满打满算,存款不到一万。她不敢乱花,这是救命钱。这一阵,枫枫瘦了,纯属饿的。欧阳宝却胖了,纯属懒的。
一身的横肉,脸鼓囊着。样子都蠢笨了许多。
这日,街口小卖部的胖婶来家里,列出一张单子,摆在家艺面前。家艺仔细看了,从上到下,密密麻麻,都是她的宝贝儿子欧阳枫赊的账:豆腐干、鸡仔饼、跳跳糖、酸梅粉……
换着花样吃。
“一共二十块五毛。”胖婶觍着脸。要钱难,态度必须良好。小枫是消费大户,以后还指望做他的生意。
家艺没说二话,取了钱,给了。
小枫缩着脖子,自知有点不对。
家艺教育儿子:“不是不许你买,但记住,从现在开始,不要赊账。”
枫枫小声:“以前都可以赊账。”
家艺坐下来,视线跟枫枫齐平:“儿子,你自己领会不了,所以妈妈要跟你说清楚。”
枫枫眨巴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或许是怪兽攻击地球了,需要奥特曼拯救。
“我们家没钱了。”家艺真把他当成个大人,其实不过是小学生。枫枫不说话,不知道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我们家现在没有钱了。”家艺又说一遍。
枫枫点点头。
“所以,你,我,还有爸爸,都必须省着过,渡过难关。”
“我一定少吃半碗饭,生日蛋糕也不买了,少吃零食,周末我就跟人一起去捡废铁,那个能卖钱,我的画片也能卖了,恐龙特级克塞号的,有人买。过年我也不要新衣服了,一周只吃一次肉……”听着儿子颠三倒四地说着,都是他的开源节流小办法,这孩子,天生是做生意的料,懂得计算利弊得失,一瞬间,何家艺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再苦不能苦孩子,她责备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小枫上前抱住家艺,问:“妈,我瘦了是不是好看点?同学都这么说。”
家艺破涕:“是。”
“那我得瘦。”小枫真真假假地,“跟光明一样瘦。”
孩子都振作了。欧阳这个当爸的有什么理由不振作?家艺推开门,欧阳还躺在床上,背朝外,面朝墙壁,侧着身子,捧着一本书,金庸的《神雕侠侣》,从租书店借的。
他现在沉迷在武侠的世界中,做梦都在说降龙十八掌。
家艺拿着一面镜子进门:“欧阳!”
欧阳动了一下,没有实质变化,只是换了个姿态,继续看。书中,杨过正和姑姑生离死别。
家艺伸手,越过欧阳的身子,把镜子比到他脸面前。欧阳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打开。镜子中有怪物。
家艺不屑地:“怎么,自己把自己吓到了?”
欧阳不作声,也不转身。
“欧阳宝,就这么被生活打倒了?被命运打倒了?被他妈的几百斤毛子打倒了?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还认识你自己不?你现在演孙悟空不用化妆,哦不,体形只能演猪八戒。”
欧阳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眼神呆滞,“小艺,让我自生自灭行吗?”家艺愣了一下,把镜子摔在床上:“欧阳宝,你要是个男人,你就起来。”
欧阳慢慢起身,盘腿坐在床上:“小艺,我们完了,你还不清楚吗?现在毛子生意不像以前了,集团化收购,我们这些个体,一点出路都没有,一旦市面不好,或者遭遇极端天气,就会全盘覆灭,我翻不了身,这辈子就这样了。”
家艺不得不刺激刺激他:“你就这样了,可你儿子,你老婆呢,你死去的爸呢,你们整个家呢!你就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都跟你沉下去?欧阳,我们还年轻,还有机会,无非就是白手起家,没什么,只要你起来,像个人,像个男人,我陪你!”
家艺说得豪情万丈。
欧阳却似乎并没有被鼓舞,“这个行业完蛋了,其他我不懂。”
“不懂不能学么?没什么难的。你看汤为民,脚坏掉一只,现在开了两家店,事在人为。”
“你陪我?”欧阳眼神闪烁,似乎燃起一点希望。
“我陪你到底。”家艺说。男人是脆弱的,女人却在男人最脆弱的时候,鼓励他再次强大。
“你先下床。”家艺指挥丈夫。
欧阳赤着脚下地。
“精神面貌要先起来。”家艺拍拍他挺起的肚子,“像个人样,才能活得像个人。”欧阳肚子往回一缩,听太太的准没错。
从这天起,何家艺开始对欧阳宝进行重新打造。去公园跑步,饮食调理,下午去街上看市面,找机会,她有信心。因为她和欧阳,是从低谷起来的,如今虽然重新跌入低谷,但她相信,一定能触底反弹。只要眼光准确,下手迅捷,找准机会,就能翻盘。
东城市场,家艺和欧阳边走边看,寻找生意的可能性。到南门,牛仔裤专区,家艺一抬头,望见老五小玲站在那儿。小玲也看到姐姐姐夫,打了个招呼。
欧阳比先前乐观多了,会开玩笑:“刘老板,恭喜发财。”
小玲嗤了一声:“发什么财,吃饭都不够。”
家艺从头到脚打量小玲,头发随意扎得高高的,阔腿牛仔裤,白色衬衫掖进去,显得腰身细细的。“还别说,小玲这身,怎么看都时髦些。”家艺赞。
小玲得意:“跟老师教学生似的,自己有一盆水,才能给学生一杯水。”她拎拎自己的裤脚,又摸摸裤腰,“魔鬼在细节中,高细腰,大裤腿,就是今年的时髦,姐,你的踩脚裤,该换换了。”
家艺被说得差点产生自我怀疑,她可曾经是全田家庵最时髦的人之一,她转向欧阳,半自嘲地:“看到了吧,这就叫人穷志短,人一没了钱,连潮流都跟不上。”
欧阳气弱:“永远跟潮流,哪还有个头,你看我这一身,穿了七八年都不过时。”小玲对姐夫:“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要恒定,女人要常变常新。”又对家艺,“姐,今儿个我给搭一套。”
家艺连忙说不用。小玲坚持。家艺只好按照小玲的挑选试了几套,结果套套精神、漂亮。小玲又从优中选精,给三姐定了一套。欧阳要给钱。小玲不要。家艺坚持让她收着:“老五,收好,小本生意,也不是你一个人干,你现在带着洋洋,不容易,拿着!”
小玲拗不过,只好收了钱。老三两口子拎着新装继续转悠。一会儿,天落雨。幸亏东城市场有明瓦棚顶,水进不来。但顾客明显少了。小玲坐在摊子后头点钱。分成两份,装好。
月底,又到了清账的时候,还在小出租屋。一屋子都是牛仔衣裤。会计快速算账,一会儿,算出来了。钟毛子看了看报表,皱眉:“这个月卖的比上月少那么多。”米露不相信,拿过来看看,果然少了不少,问小玲。小玲面不改色:“天热,淡季。”钟毛子和米露不懂账,分了工资,作罢,不提。
待小玲出门。米露才对钟毛子嘀咕,“会不会刘小玲做了手脚?”钟毛子道:“不会吧,你不是天天也在吗?”米露尴尬。钟毛子发现了,问:“你他妈不会偷懒没去吧?”
米露连忙:“我去了……就是没那么勤……”
钟毛子狠狠道:“你他妈上点心,盯着点,以前嚷嚷着要干服装,老子真给你开了,你他妈又出溜了。别他妈烂泥扶不上墙,让刘小玲那娘儿们抢了茅坑了。咱们才是老板,她就是个打工的。”
米露唯唯,说自己注意点。
卫国走了之后,光明的午饭还是暂时在春荣家解决。学校离家太远,美心不会骑车,一天四趟接送实在吃不消。这日,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敏子和春荣已经在教室门口等光明了。光明见人来,很亲热,上前叫了孃孃和大姐。
谁料两个人却把光明带到校园中间的大松树旁。敏子认真脸,循循善诱的口气,搂着光明:“明明,不是大姐不让你在这儿吃饭,你现在中午得回家。”
光明一听,哦,回家?那就回家吧。他本来就不想在春荣家凑合,吃什么没有骨头的肉——豆腐。
春荣站在一旁闷不作声,脸色却沉沉的。要不是敏子特地来提醒,她恐怕还想不了这么深远。离婚和丧偶的妇女,经常有抛弃孩子再走一家的。一旦光明被家文抛弃,他们会很被动。谁养这个孩子?还这么小。
敏子又怜惜地对光明:“你不回去,你妈妈可能就不要你了。”
光明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不行,必须回家。没人送他,只能自己走。这是他第一次中午放学独自步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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