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丽让光明跟她去矿务局大院折蜡梅,光明当然陪同。老太太喜欢蜡梅香。拎着个塑料袋,两个人站在蜡梅树下,家丽看中半中间一枝,光明自告奋勇去折。折好是半下午,腹中饥饿,姨甥俩就在舜耕山下找了个店喝羊汤。
吃着吃着,家丽冷不丁地:“你爸走了几年了?”
光明报了个时间,算算,有好几年。
“你现在高中,将来上大学,估计也得考出去。”家丽一步一步地。光明不说话,羊汤乳白,热气蒸腾。油酥烧饼来了,光明把烧饼篮子往大姨那边推了推,家丽让他趁热吃。
“你走了,你妈怎么办?”家丽逐渐朝重点靠近。
光明说:“我妈是不是打算再婚?”
一句话反问得家丽倒有些措手不及。聪明孩子,一点就透。
“你什么意见?”
“就是那个发电厂的?”
“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意见。”光明平静地。家丽以为他在置气,毕竟还是孩子,妈妈再婚,他不可能一点情绪没有。
“有什么想法,别人不能说,跟大姨还不能说吗?”
“没有什么想法。”光明依旧平静。
他愈是这样,家丽愈感心疼。她悠悠地说:“再过两年,你也大了,上了大学就好多了,等走上工作岗位,自己有自己的生活。你妈再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总不能一个人就这样过到老死了。”
光明拦住她的话:“大姨,我真的没意见,我妈想怎么样我都支持,这么多年她不容易。主要我在后面拖着,不然她日子好过点。”光明分析得透彻,家丽震惊。可这毕竟只是一个方面,她得全方面说透了:“光明,在乎来在乎去,你妈最在乎的不还是你嘛,拖累两个字,千万不能让你妈听到,她该伤心了。这些年她辛苦忙碌,也不只为了她自己。光明,就算你妈再走一家,你和她到什么时候都是最真真的一家人,进退都要一致。今天听到你这么说,大姨也就放心了。唉,你妈这半辈子苦吃得不少,好在老天爷的眼没瞎透,派给她你这么一个儿子。”
家丽说得动情。光明蓦地:“我有一个意见。”
家丽怔了一下:“你说。”
“他们不能再生孩子。”光明说。
家丽当然知道家文不会再生,虽然现在还能生。两边都有孩子,再生,纯粹给自己找麻烦。可光明这么单独提出来,她还是为孩子心疼。再懂事,也不可能毫不在意。原有的生活被打破,介入到一个新的家庭中去,许多关系要处理,这无论对家文还是光明都是全新考验。但家丽理解家文,一来还年轻,二来找个人,经济上也能缓解缓解。婚姻到这个阶段,反倒露出了本来面目:各取所需。
制药厂门口,家文戴着白色工作帽走出来。家丽在等她。
“怎么样?”家文问。
“没问题了。”家丽说。
家文松一口气。如果光明不同意,她绝对不会再婚。
“不过他有一个要求。”家丽不得不把话挑明,带到。
“什么要求?”
“他要求你和老范……”家丽也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不能再要孩子。”家文喃喃:“当然不会当然不会……”眼泪就已经下来了。她能理解儿子的心。他当然怕妈妈的爱被人夺走。她又怎么可能再生育。家丽安慰:“行了,接下来就把事办了,生活安排安排,好日子会有的。”家文点头。很快,她和老范摆了一桌饭,就在饲料公司,把几个姊妹妹都请来,就算结婚了。老范父母双亡,有个妹妹,当初他妈离家再嫁的时候带走了,因此也不亲,住大通九龙岗,多年不走动。家文跟老范结婚,等于上头没有婆婆,人物关系相对简单。正式结婚之后,凑着光明放假的空儿,家文带着孩子去春荣、春华那儿各走了一趟,算告知此事。跟党校的克思、陶先生已经不走了,因为孩子,跟春荣、春华还略有点走动。春荣、春华没说什么。无非各过各的日子。不过私下里,光明倒是感觉出姑姑们的不满,是从表姐小忆嘴里听出来的。这日,光明在春华家吃饭,小忆在用洗面奶洗脸,她现在是中学老师,又待嫁,还没交男朋友,容貌上要格外仔细。光明对着镜子:“我这脸上痘也不少。”小忆从脸盆里抬起脸:“用洗面奶啊。”
“没用过,太贵了。”光明随口说。
“让你妈买!”小忆忽然厉色。
光明也吓了一跳。一点小事,何至于此。事后想想才明白表姐小忆发怒的缘由:在她眼里,她小舅母家文是改嫁了个有钱人。可恶!可恨!花点钱也应该。光明参透了这心理,只好一笑了之,淡然以对。家文和老范结婚后,两边跑,多半住在老范在电厂厂区的房子里,偶尔也回饲料公司住。老范有个儿子小范,二十好几,个子不高,一直没找对象,天天家里住着,老范心里烦,着急,小范时不时也找找家文的麻烦。家文心里苦恼,嘴上不能说,只有回娘家的时候,找家丽排解排解。
“光明还好吧?”家丽问。
“住校,学业也紧,一个礼拜回来一次。”
“少见面还是好的。”
“就他这个儿子整天闹腾。”
家丽放下手中毛线,李雯肚子越来越大,她给未来孙子辈打的,道:“闹腾还不简单,让他成家立业,找一房媳妇,出去闹腾去。”家文小声:“就是难。”老太太从睡梦中醒来:“降低标准,缺啥补啥。”家丽点了点头:“对,阿奶说得对,缺啥补啥,他喜欢什么样的?”家文说:“漂亮的。”家丽道:“那就找漂亮的。”
美心的摔伤好多了,夹着单拐,能稍微走几步。家丽和老太太不让她走,她不答应,说不走会便秘。家丽要跟着,美心说忙你的吧。美心的刘姐八宝菜,还要家丽顾着。老实说,顾得不错。只是美心依旧不满意,家丽做的菜,她总觉得火候不到。自从小年结婚,家丽和建国就住回娘家。马上小冬退伍,估计也住在这儿,主要他们也没房子。既然一处住着,伙食肯定在一块儿。美心对家丽操持的伙食意见很大。比如,她认为家丽老不做肉菜,净是些稀饭馒头辣菜,或者就是就点自家产的八宝菜。家丽的解释是:年龄大了,哪能吃荤吃那么猛,老太太没牙,也吃不了。美心气憋在肚子里——老太太没牙,她有牙呀!总不能顾这个,就不顾那个!美心看透了,还是家丽两口子抠,主要负担重,还有个小冬坠着。跟他们过不到一块儿。自从摔了之后,刘美心的危机感更强,别说家里,就是跟老邻居,她也乐于传达一种“末世情绪”:“都什么岁数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能吃还不多吃点?人老了图什么?不就图个嘴上痛快心里舒服?”美心拄着拐棍在大老吴的小卖部旁,要了个面糖。刘妈打旁边经过,扶住美心。
“不要你扶。”美心还在为那天刘妈大闹何家小院的事生气。刘妈自己倒不生气了。丽莎和秋林和好,两个人去合肥看她父母,丽莎已经做出妥协,回国工作,在秋林面前也低了头。刘妈气又顺了,对美心也和眉善目:“真一辈子不说话了?”美心对刘妈:“你把我害成什么样!”刘妈说:“我赔不是还不行?走,去我家,我买了卤牛肉。”美心执拗。刘妈放下身段:“来吧来吧。”
“我怎么上楼?”美心的腿是个问题。
“我背你。”刘妈充分放低姿态。美心这才解气,跟刘妈走,当然没背,扶上二楼。进门,刘妈扶着美心到沙发上坐好,又泡茶。美心道:“不用跟我虚客套了,泡茶,不怕我晚上睡不着?”刘妈说:“我这泡的是大麦茶,祛湿的。”晾凉,美心呷了一口,说不错。她环顾,又问:“你家那猫呢?”刘妈端着茶杯,坐好:“老死了。”美心还是感叹:“养猫养狗就是这点不好,在的时候都好,一走了,心里又难受。”刘妈叹了口气:“所以不打算再养了,到我们这个年纪,什么都得减。不能再牵着绊着,让自己不舒服。”
美心不想谈这些伤心事,问:“秋林跟他老婆又好了吧?”
刘妈一扫悲伤情绪:“好了,去合肥看他丈母娘去了。”
美心道:“这下好了,各得其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所以我说你们家小林子,根本不是喜欢家欢。”
刘妈反驳:“你们老四也不是真喜欢我们小林。”
两个人对看一眼,尽在不言中,都笑了。“不过小林和丽莎,说要去上海。”刘妈转而伤感。美心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马上,那边有个研究所要引进人。”
“好事。”
“有一利就有一弊。”刘妈说。
美心重复:“有一利就有一弊。”停一下,又说,“你还是舍不得离开儿子。”刘妈眼眶红了。她正是为秋林的离开伤感,所以才想着叫美心来“抱团取暖”。刘妈嗔:“反正你女儿多。”
美心道:“多有什么用,有几个管经(方言:管用)的,天天在家吃馍馍稀饭面条子,我跟你说老人跟孩子真过不到一块儿。”
刘妈懂她意思,家丽买菜她遇到过,过分仔细,但她还是劝:“你们家老大两口子手是紧了点,不过也情有可原,大儿子刚结婚花了不少,小儿子还没着落,将来工作结婚买房处处要钱,他们自己也得有个窝,省,也是应该的。”
话说到心坎上,美心忍不住抱怨:“省省窟窿等!再省也不应该省我的,我月月工资还交钱呢。要不是要带老太太,我真不能这么过。”刘妈道:“老太太九十好几了吧?”
“虚岁九十六。”
刘妈感叹:“我要能活到这岁数,还能像她这样明白就好了。”
美心道:“没问题,你那脑子,有哪个人能转得过你?”
两个人正说着,何家小院的门一阵敲响。刘妈伸头看,是朱德启老婆。“你找谁?”刘妈喊了一嗓子。朱德启老婆匆忙爬上楼,吱哇乱叫:“刘姐,你还不知道?你亲家出事了!”美心本能觉得不妙。多少年了,但凡朱德启老婆这样出现,通常会出问题。
“好好说,什么亲家,哪个亲家,亲家的谁?”刘妈也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朱德启老婆说:“是汤家……”她胖,气接不上。
“汤家怎么了?”
“汤家老三汤振民……打麻将……死在麻将桌上了!”
美心和刘妈惊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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