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1 / 1)

逢年,家文忙碌起来。再婚后,她的角色转变了,她是三个孩子的妈,一个亲生的,两个后继的。平时来往少,但到了年节,还是要把面子撑起来。什么家务都做,现实让她变得更加识时务,卫国去世,家文已经不再是那个天之骄女,任性的妇人。她漂亮,但她无法像街上的女人那样,用着最后的美貌达成宏大的目的。归根到底,她还是个过日子的人。老实说,老范对她很不错。当然这种不错,是关起门来的,只有她知道。对外,她必须把面子都做到。包括这顿年夜饭。

菜是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腌的腊的,有咸鱼、咸鸡、咸鸭、咸肉,都是自己做,腌渍在最大号的红色橡胶盆,香肠是去水厂路找人灌。腌好了挂在阳台的钢精衣服架子上,一排,晾着,煞是壮观。光明却觉得家文和老范有些多此一举。

他不理解老范和家文的仪式感。

越是重组家庭,越需要这样的日子凝聚人心。

他更担心饲料公司的房子,说要拆已经有日子,看来是真的。

家文在厨房忙活,光明走过去,叫了声妈。家文顾不上:“没你什么事,看书去吧。”

“妈——”光明把厨房门合上。

家文这才察觉儿子有事。她把手在围裙上揩了揩,等他下文。

“饲料公司的房子要拆。”光明直说。

家文已经拿到意向书。拆迁户可以适当照顾,福利买房。“有这事。”家文说话向来掷地有声。

光明不说话,他犹豫。

家文先说:“你怎么想?”

“听说拆了还要盖。”

“说你的想法。”

“还是应该要一套。”

家文愣了一下。她不太想要,一个出于实际情况,卫国去世,家里还背了债,马上光明要上大学,也要用钱。再一个出于情感上,卫国自从搬进那个房子就生了病,她不喜欢那个地方,想忘记它。拆了更好。但她不能直接跟光明这么说。

只好委婉地说:“我也想要,有套房子当然好。”家文定调子,话锋一转,问,“你以后打算在淮南吗?”

光明摇头,但他希望保留,保留住父亲的记忆。

家文照实说:“现在家里没什么存款,再买,也很吃力,除非借钱,你马上要上大学,起码几年的学费得想办法留出来,这次拆迁,不要房子的,一家给八千,不多,但好歹能挨过这几年。”她把光明当大人,卫国去世,她和光明攻守同盟,光明必须长大。

光明呆立,一会儿,才说:“那不要吧,要那八千。”

无声地,光明出了厨房。家文让他把门带上,说油烟大,门刚合上。家文眼泪就下来了,连忙抹掉。老范进门,问排骨烧得怎么样。家文自顾自解释:“呛人。”她怕他看出她落泪。

老范说:“换气扇怎么不开呢。”又走过去,把换气扇打开,烟气呜呜往外走。

淮河大坝一路向东延伸,荒烟蔓草中站着个人。光明对着河水,突然猛哭一阵。哭好了,再漫无目的朝西走。只能哭给河水听。除了他,或许没有人在意那个家将被拆迁。物质层面的毁灭。从此之后,那个曾经温馨的小家庭便没了“遗址”,只能悄无声息存在于光明的回忆里。沧海桑田,不过一夕之间。

不出半个月,饲料公司老楼的人几乎搬干了。家文也匆忙找人,老家具该处理的处理,让闫宏宇来帮忙拉走。家艺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说这种老家具款式难得,除了菜橱子,她都包圆。五斗柜、大衣柜、半截柜、床头柜,都运到她的旅店里。她的宝艺旅馆追求个性化,务必像“家”。

光明得知这些东西被搬走,难过了好一阵,摸底考试名次下降,头一回跌出前十名。他只能尽己所能保留点遗物。爸爸的照片、书,都留了下来。衣服都被送给农村人。他抢救了一块卫国戴过的手表,表带掉了,只有个表盘,他留着,考试用它掐时间。

这日,家丽收电费路过车站村,顺道去家艺的旅店看看。

家艺给大姐倒茶,两个人坐在前台沙发上聊天。家丽问王怀敏后来有没有来找事。

“来什么来,合法地产,都是我的,来十次打回去十次。”家艺的旅馆开始赚钱了。钱壮人胆。

家艺又领家丽到几间屋子看看。家丽说:“一层利用起来了,不错,如果二层也能用上,两层打通,将来还能盖个三层,就真快做起来了。”家艺笑道:“慢慢来吧。”这事她认为不宜过急,王怀敏的房子刚到手,再瞄准宏宇和家喜的,她估计王怀敏也会作梗。

家丽说:“年下回去。”

家艺道:“不一定,看看初二吧。不能保证啊,电话联系。”家丽又谈到老四,愁心地,“这关到什么时候?人都要关傻了。”

家艺说:“宏宇在找人,”又突然好事,“对了,张秋林也在找人,那天他还来我旅馆住过一天。”家丽警觉:“他不会又……”欲言又止。

“不至于,”家艺说,“纯朋友帮忙。”

生意来了。家丽没再多问。朝东去,就到国庆路十字路口,方涛的车趴在那儿。家丽到跟前,方涛从车里下来,两个人站在路边大宾馆门口说话。

“有消息吗?”家丽问。

方涛摇头。

“一家子都使不上劲。”

方涛感激道:“大姐已经够费心了,不过宏宇他们托人打听了,家欢在里头没事,估计年后,就能出来。”

家丽说:“就是辛苦你了,又要带孩子,又要赚钱。”

方涛说这不应该的嘛。

“谢谢你。”家丽说,“关键时刻顶住了,没离开老四。”

“说什么呢,这辈子我也不会离开她。”

“如果她判刑了呢?”家丽问。

“我等她,我带孩子。”方涛难得深情。

“听说他们行长在里头跳楼死了。”家丽带来个消息,“检察院都有人受处罚,属于重大失职。”

“死了?”方涛发愣,回不过神。

家丽说:“审着审着,一不留神,他直接冲出去,从二楼跳的,直接倒栽葱,撞死了。”听着像恐怖故事。

“畏罪自杀?”方涛第一感觉如此。

“不好说。”家丽说,“或许牵扯人太多,死了也好。家欢他们有个盼头。”

方涛正色:“大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家欢有罪?”

“不是这个意思,”家丽见他有些着急,解释,“关键能出来不就行嘛。”

方涛石头混子(方言:死心眼):“家欢没罪,她不能犯罪,她有操守有底线!”

“我知道我知道,”家丽连声,“能出来就行。”

方涛坚持:“不光是出来,是无罪释放。”

跟他说不通。家丽把话咽了下去,老四不在,过年来不来随他,家丽简单招呼了一下,便又去收电费。

年二十九,宏宇从外头要账回来——租老吊车的,一直拖着钱——上门要,人家早跑出去躲年关。宏宇铩羽。进门,小曼在弹古筝。音不成音调不成调,都是愣音。

宏宇听着心烦:“都二十一世纪了,能不能弄点现代音乐。”

小曼白了一眼爸爸,继续弹。

家喜敷着面膜从卫生间出来:“二十一世纪怎么了,还是老古董值钱。”又问,“要回来了吗?”

“没有。”宏宇丧气地,“跑了。”

家喜道:“我们这私营企业,年终奖一分没有,这个年真不知道怎么过了。”

宏宇不搭话。家喜让小曼别弹了,进屋玩,留她和宏宇在卧室。家喜故意问:“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宏宇不懂她意思。

“年怎么过?”

“就这么过呗。”

“不去你妈那儿?”家喜揶揄地。

宏宇说:“她现在有儿子有孙子,不缺我这一个。你看,电话都没一个。”

家喜道:“要不接她来?”

宏宇连忙:“你别找事,你姐的店在下头,她不气得上医院都怪,年都别过了。”

家喜说:“现在过年越来越没意思,哪像小时候,有滋有味的。”

宏宇身心都累,瘫在床上。

家喜凑过去,半抱着他,笑嘻嘻地:“三姐找我谈了。”

“谈什么?”

“买我们这房子。”

“别闹。”宏宇推开家喜。

“什么叫别闹,说认真的。”家喜严肃脸。

宏宇道:“我妈的房子才卖给三姐,我们又卖,你想把妈气死。”

家喜提着气,两手叉腰:“闫宏宇你这话说的,房子是我们的,上面一层,我们也正儿八经办了房产证,我们处置自己的房子,你妈有什么好气的。要气也该我生气,这么多年,先是孙子后是儿子,他们顾过小曼没有。你爸就是个活菩萨,有人上贡,他老人家什么也听不见,你妈是铁扇公主,一扇子把人扇出十万八千里,她来个眼不见为净。电话有吗?人来吗?哼哼,人家不顾,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不想,说白了,谁的孩子谁操心。这马上小曼就要上学,去哪儿上,想好了没有?”

宏宇想了想:“划片是五小。”

家喜伸着脖子,教训人的口气:“上五小就是一个毁!”

宏宇问怎么办。家喜说:“家门口现成的淮师附小。”

“我们不在那个片区。”

“妈不在吗?大不了我们一家三口都把户口迁过去。或者你不迁,我跟小曼迁。”

“能行吗?”宏宇表示质疑。

家喜道:“有什么不行的,我告诉你,我已经找淮河路街道的人弄这个事情,你考虑好,别到时候打坝子。”宏宇连忙说不会。

“下楼去吧。”

“去干吗?”

“买点卤菜。”家喜说,“年不过啦?年二十九也是年。”

宏宇犯难:“哎哟,今天卖卤菜的可能都不出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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