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要上大学,家文打算给儿子配一部手机。淮滨路电信局,手机柜台前,光明和家文围着看。家文自己用的是波导。此前广告做得很大,但不到一年就已经落伍,卖不上价钱。
看来看去,光明无法作决定。便宜的,瞧不上,贵的,又觉得对不住妈妈,太花钱。家文指了一下柜台里那只诺基亚最新款的灰蓝色手机,对营业员:“就拿这个。”要一千五百块。
“太贵了吧。”光明讪讪地说。
“喜欢就买。”家文说。
的确。别的款型,看一眼就过,唯独这款,光明看了好几次。知子莫若母。付款,到手了。家文暂时拿回家,不在淮南办号,打算去江苏读大学之后,再配当地的卡。
买完手机,家文回去上班,光明往田东走,敏子打电话找他。家文叮嘱:“留点心,别乱说话。”光明说知道,他已经是大孩子。到钟郢子,火车挡道,光明走地下通道,正巧遇到大姐夫胡莱推着小摩托,带儿子胡吉吉经过。光明问了声大姐夫好,又问去哪儿。胡莱依旧夹带老家口音:“去学武术。”从乒乓球、绘画、音乐、武术,胡吉吉竟是个全才。见光明上二中,敏子也一定要让吉吉上二中。如今已经是初中生。再看吉吉通身的气派,名牌衣服,竟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胡莱对光明道:“快去吧,他们等着你呢。”
他们?光明本能地觉得不妙。
吉吉道:“小舅到我家看《哈利·波特》。”光明笑着答了一声。吉吉是哈利·波特迷,喜不喜欢另说,但时髦一定要赶。光明一点都不喜欢哈利·波特。一个外国小孩,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早已失去了童年。
再往前走一百米,就是田家庵电厂。敏子住在家属区。他来住过几次,都是敏子盛情邀请。他当然知道敏子的用意。他成绩好,她希望给他儿子做做榜样。每次,光明都努力配合。
敲门,开门的是小健哥。“来了来了!”小健嗓门粗,叫嚷着。光明被拥进门。只见客厅里坐着各门各户的代表。大姑、二姑、大姑家的表姐敏子、惠子、智子,二姑的女儿小忆,去世的最大的姑姑的二儿子小健,大儿子大康远在平圩,工作忙,没出现,由小健代表。小健的老婆小云倒从厨房钻出来,每次重大活动都少不了她。大康的老婆小君没出现。光明都知道,那个小君姐,脑子不灵光,这帮子人根本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光明到。敏子上前,搂着光明:“你先到屋里歇会儿。”
光明被安排进吉吉的卧房,敏子递给他一本《哈利·波特》。光明一个字都不想看,但为打发时间,不得不翻翻。
门带上了,外头闹哄哄的,他爸家这些人似乎在激烈讨论。光明猜测,应该是给钱的事。考上大学是大事,总不能一分钱不给。实际上,光明并不想要他们的钱。只是,完全不给,道义上说不过去,他们也怕被外人指指点点,卫国就剩这么一个孩子,陈家只有那么一个独苗,还无人照管,任其漂流。但给多了,他们也心疼。毕竟不是自己孩子,将来也未必指望得上,卫国去了,人走茶凉,现在给钱,基本等于打水漂,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因此,数额格外需要深思熟虑。
门缝里透风进来,丝丝的,光明感到人生的苍凉。为难又尴尬的时刻,他讨厌被人施舍,何况施舍得那么为难、不堪!
好一会儿,敏子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小撮钞票,有新有旧,有零有整,郑重其事走到光明面前,又郑重地说:“拿着!装好。不要丢了。一定装好!”
光明讪讪地收了钱。往裤子口袋里装,掉出来一张十块的。敏子立刻说:“你看,小心点。”光明连忙捡起来,装好。
不多说,敏子送光明下楼,掐着点,坐厂车回家。
六七家子凑起来,给了六百,脏脏的票子。真叫众人拾柴火焰高。光明感到说不出的别扭。到家,把钱给家文。家文跟钱没仇,收了钱,不予置评。又添了四百,对光明说:“拿着吧,你不是要去南边打一个月工吗,正好用上。”光明点头。家文笑着说:“就这么大气魄,指望他们,早饿死了。”没几日,光明果然南下勤工俭学。家丽邀家文去香港街看房子,两姊妹谈起这事。
家丽啐道:“真照(方言:真行)!”
家文看得开,当个笑话说:“也没人要,他们非要给,给又给成这样,一把皱票子,也不嫌难看。”
家丽道:“都这样,你看老六,现在就是个钱,认钱不认人。他们能给一点,已经算顾大面场了。”家文道:“人不在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家丽说:“党校要不要再让光明去一趟。”
家文连忙:“算了,别让孩子去受那精神虐待。他那儿,他死了我们都不再去。”家丽又问:“他那个抱养的丫头,今年也考大学了吧?”家文说没听到消息。家丽说:“我倒听军分区老门邻说,考了一个高职,还是歪牌子大专?弄不清。”
家文揣着手,不语,看着大姐。家丽也看着妹妹,两人眼神交流,都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到征兵季。宏宇妈有个娘家亲戚的儿子想当兵,王怀敏左思右想,想到家喜的外甥小年在区武装部管这事。县官不如现管。一定要家喜张嘴帮忙。
家喜为难,批评宏宇:“你妈闲着没事找什么事!有这么大能耐吗,整天这揽那揽!眼大肚皮小,癞蛤蟆还想吃天鹅。”宏宇只好哀求:“阿喜,妈难得开一次口,你看看这……”
小曼也在旁边说:“奶奶办不了的,妈能办,妈牛。”
家喜本不想帮,而且跟大姐闹翻过后,又去找大姐的儿子办事,这不自找没趣嘛。但王怀敏既然这么低三下四求她,家喜又觉得自己的面子不能掉地上。大姐是大姐,大外甥是大外甥。上辈人的仇怎么能牵扯到下辈人呢。而且去找小年办事,肯定要花钱,这钱王怀敏亲戚出,也不用她掏。何况小年办事拿钱,不无小补,也是个好事情。谁跟钱也没仇。想法定了。家喜先给李雯打电话。
李雯接了,还是客客气气的。
家喜约吃饭。李雯捂住听筒,转头问小年。小年在招呼客人。李雯问,他说吃就吃吧,你去。飞哥问小年:“可以啊,何老板,这个月赚不少。”小年笑呵呵地:“得亏飞哥借钱周转。”
飞哥露出一口坏牙:“都是哥儿们!好说!”
约的次日见面。李雯在洞三小教音乐,上完课,家喜找她一起去“花の友”剪头发。李雯基本不动,修修刘海。家喜则剪剪发梢开叉。家喜觍着脸:“家里的事,你也听说了。”
李雯在家早跟小年商量好了对策。她又是个开过酒吧走惯了场子的,这话还拾得起来,笑着说:“老辈的事,我们不问,也管不了,一辈不管一辈,老姨不用介意。”
家喜在剪头发不能动,便从镜子里看着李雯说:“你这孩子我打从第一眼见,就喜欢,就跟淮南本土的那些捂屁拉稀的庸脂俗粉不一样,明事理,顾大局。”
李雯一笑,并不接话。路铺好了,她等家喜开道。
剪好头发,两个人就在公安局美食街吃东西,这一片,李雯还比家喜熟悉点。到姊妹龙虾要了一斤虾,又烤了三十个肉串,再进饭店现炒两个菜。李雯非抢着付钱,家喜拗不过,只好从了。
两个人面对面吃着,也没话讲,只好谈谈各自女儿。吃得差不多,家喜见不说不行了,便笑着说:“其实今天来,有个事情想说说。”
李雯早有准备,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老姨,不是外人,只管说(方言:随便说)。”
家喜就坡下驴,连忙把婆婆家亲戚的情况、愿望、难处,仔仔细细描述了一番,并问能否帮忙。
“三万。”李雯不假思索。价格是她在家就跟小年对好了的。
家喜被说得一愣,反倒有些慌乱。她原本以为走走后门,却不想小年两口子给她来个明码实价。
李雯见家喜神色似乎有些无法接受,便细说道:“他那种情况,按说都不能走的,如果寻常人,五万八万都是有,主要是老姨的面子,三万争取拿下。这钱也不是小年要,我们一分钱不会拿,各个关节都要打点,这年头,你去打点,总不能空口说白话。该花的还是要花。不过老姨,既然是给婆家办事,千万别让他们为难,该花多少都告诉他们。愿意,咱就帮;不愿意,不强求。是不是?”
一席话说得家喜哑口无言。末了,家喜叮嘱:“这事别让你婆婆知道。”李雯笑说:“老姨——这点眼力见儿我还有,小年也不是多事的,放心吧。”
家喜当然知道小年和李雯会存心揩点油水,但没想到狮子大张口要那么多。只是事已至此,再往后退,不切实际。只能硬着头皮上,把钱数朝王怀敏那边报了。还得说小年好,省钱,帮忙。因为小年怎么说也是她娘家人,小年没脸,就是她没脸。
王怀敏一听数字,老大不高兴,大呼小年心黑,十分肉痛。可孩子要寻个前途,这钱又不能不花,勒紧裤腰带也得送去打点。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多久,小年就把事情办妥。家喜好歹在婆家挽回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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