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回了一趟家。
家文高兴得提前两天就开始准备菜,尽管光明只打算逗留三天。买了螃蟹,母子俩面对面坐着吃。光明又把智子学给他的话复述一遍。家文还说:“一报还一报。”
好人遭殃,坏人得意。如今事情反转,确实值得高兴。
虽然有点“幸灾乐祸”,但多少的恩怨在里头,党校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家文又倒了点黄酒,两个人对饮。老范从外头回来,见两个人在吃螃蟹,高高兴兴地,问有什么喜事。家文觉得这些事跟老范说不通,也没必要提,只说光明准备考研,庆祝一下。
“考上了?”老范外行。
“还没考呢。”光明说。
老范没明白高兴和没考的关系,想了想。家文又说:“回头去九华山拜拜。”老范表示同意。螃蟹吃好,家文和光明坐在阳台上说话,阳光照进来。光明衣服上的扣子掉了,家文让他脱下来,用家里的扣子补缝一颗。
边缝边说起陈年老事。谈起北头,谈起过去的生活。家文用叹息的口气:“你奶那时候刚嫁到陈家去,你们家在寿县城里贩烟土,洋钱多得都用席子圈。后来跑日本鬼子反,一家分了个丫鬟,就这么跑散了,家败了……”光明听着另一个时空的事,心中感觉有些奇妙,过去的辉煌他来不及参与,说的都是家破人亡的事,然后隔着这么多年听,还是亲切。那是他的来处。家文说,他便追问。家文尽己所能地帮他解惑。她知道的,无非是婆婆口中的转述。
谈到人情冷暖,家文歪歪头,思忖,想了想,说:“你奶在世的时候,他们不敢,那时候都和(方言:巴结),知道你奶对你看得重。”
光明眼底忽然有些发热,就为“看得重”三个字。原本,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真正把你看得很重。对于奶奶的记忆,光明是模糊又模糊。只能从照片中看到身形相貌,声音已经记不清了。不光是奶奶。多少年过去,他甚至已经记不清父亲卫国的声音。一会儿,两个人又翻出老影集,说说这个,看看那个,从黑白到彩照,时不时笑笑,偶尔又低落。过去的几十年,都浓缩在里头,如今多半已成笑谈。
“过年回来吧。”家文冷不丁说这么一句。
光明愣了一下,答:“回来。”
关着门,坐在帐子里,家喜和宏宇面对面。
家喜把几个存折,还有存单往宏宇跟前一丢:“就这些了,家里的全部老底,事先声明,我是一分钱私房钱没有,都贡献给我们这个小家了。”
宏宇憨憨地:“说的好像我有私房钱似的。”
“有你就拿出来!”
“没有!”
“算来算去,加上我的公积金都不够,还差一点。”
“要不再等等?”宏宇试探性地。
“还等什么?等到什么时候,七老八十?女儿出嫁?现在房子就是在更新换代,你不上车不跟上,就永远只能住这个老破小。闫宏宇我今天不是跟你商量的,是下死命令,你得给我立军令状,必须借到钱。”
“你早要这样,干吗借钱给小年。”
“废什么话!”家喜抢白,“借给小年是我自己的钱,而且那时候谁知道妈的酱菜方子就是个坑。”
宏宇嘟囔:“刚才还说没有私房钱呢,现在又自己的钱。反正你是一张嘴两张皮,想怎么翻怎么翻。”
家喜扑上去拧宏宇耳朵:“你借不借?”
“借……借……我没说不借……”宏宇求饶。
答应了老婆,就得实施,但找父母借钱买房子,在宏宇看来,几乎是天方夜谭。王怀敏有话说:“丈母娘家房子住得好好的,过户也过了,买什么房子?要买简单啊,把那房子卖了,不就能买了嘛。”宏宇只能答:“那房子不能卖,等着拆迁呢,也是一大笔。”王怀敏肯定说:“那就等吧。”宏宇落败。这场对话当然只在闫宏宇脑海中预演,绝对不能这么说。
思来想去,宏宇只好走一步险棋,说家喜病了。
“病了?什么时候的事?”王怀敏问。
“好几年了。”宏宇继续撒谎,“那时候以为不严重,没跟家里说,我们为什么搬回去,是我丈母娘强烈要求的,她就想多照顾照顾女儿。”谎尽量撒得圆一些。
“现在什么程度了?”王怀敏年纪大了,听到生病也心惊。
“晚期。”宏宇泫然。又说:“家喜不能走,孩子小,我一个人带着怎么办,妈,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王怀敏膝下也有个小儿子,此时此刻,她倒能换位思考,又加上儿子苦苦哀求,她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要多少?”
“八万。”
“算借的吧。”
“打借条。”
“行啦!”王怀敏说,“你那老婆要真死了,钱我就不要了,要是没死,一分钱都不能少还。”
“妈,你真是活菩萨,我们就是给你做牛做马……”
“行啦!”王怀敏摆摆手,不想听下去。
成成走体育这条路,家欢帮忙打通了。她有个大学同学在吉林体育系统做领导,打了保票,只要能过线,就能上省内最好的体育学院,科目也选好了,读篮球。方涛担心:“读篮球行吗,我看NBA上球员那个子,咱们儿子会不会个头有点……”方涛欲言又止。家欢抢白:“打后卫。而且这只是个学历,不是真让你去打职业篮球,将来出来了,找个学校当体育老师,安安稳稳的。你这个儿子你还看不出来,是那种开拓性的人吗?让他出去行吗?还是看在身边,能带带他。”
方涛嘀咕:“我看是你舍不得,不肯放手……”
家欢嗷一声:“这么多年,我不放手都这样,再放手,不知道成什么样了!”方涛不跟她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人家现在是“总会计师”。
宝艺酒店,小圆桌,家艺率先举杯,敬枫枫:“恭喜儿子参加工作。”枫枫纠正:“妈,现在只是实习。”
家艺道:“实习也是指日可待,你爸都给跑好了。你好好表现,矿务局,旱涝保收。”她又抬头看看自己店子,“你也看到了,你爸妈现在,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时代变了,好好干。”
欧阳宝说:“以后多孝顺你妈。”
枫枫道:“说得好像不用孝顺你似的。”
欧阳宝笑笑:“孝顺你妈就是孝顺我。”
枫枫对家艺:“妈,我真的适合在矿上工作吗?”
家艺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儿子高高大大的,矿上公积金高,我听说有的一个月都上万。”
枫枫不再多说,喝了杯中酒,去矿务局工作,是眼下他最好的选择。
不到八月十五,家喜就买了房子。园南小区,十八层,两房一厅。这是她眼中更新换代的住宅,高级住宅,跟老五的百大十七层遥遥相对。
家喜得意地对宏宇说:“老五十七,我就偏要十八,压她一层,更上一层楼!”
宏宇啧啧,提醒她:“收着点,你现在是病人。”
家喜嗔:“你也真是,咒我生病!我这还要装修呢!你妈还不知道吧?”
宏宇道:“不知道房子,但知道你生病,八月十五我们不去,她就要来看我们。”
家喜想了想:“还是我们过去。”
到中秋,家喜果然跟宏宇去王怀敏那儿过。临走,家喜对美心:“妈,晚上我们回来,赏月。”口吻似客人。美心心里酸酸的,可家喜这么说,她也不好硬留。家喜的脾气,硬留也留不住。
“去吧,去吧!”美心挥挥手。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过中秋。
宏宇觉得不妥,临出门问:“要不带妈一起过去?”
家喜道:“你不觉得难受,我还觉得呢,天天带妈去你妈那儿,算怎么回事,过年那出你还没闹够。”
小曼在旁边:“我不去奶奶那儿。”
家喜拉住小曼:“你奶想你,去跟奶奶说几句好话,你奶给你钱。”
小曼讽刺:“妈,你眼里只有钱。”
“闫小曼!”家喜假意发火。
“姥姥没人陪。”
“说了晚上回来一起赏月,走!”家喜硬拽女儿。小曼不能不去,她是王怀敏的孙女,王怀敏主要想看孙女。
院门当啷一声响,关闭了。刘美心身体一抖。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对面的藤条椅子上坐。那是老太太曾经的专属座位。家里没有人,家里阴沉沉的。美心觉得有点冷,又披了件衣服,冲个热水袋抱着。抬头看看自己屋里半截柜上何常胜的遗像,美心忍不住抹眼泪。怪谁?能怪谁?她不忍心怪自己,怪只怪,当初怎么没生个儿子,儿子不会走。儿子起码逢年过节能陪着自己一起过。女儿嫁了人,就不属于这个家了。她想常胜,想老太太,想过去那些不用操心问事的日子。想着想着,美心忍不住大放悲声。
哭人生一场空。
有人敲院门,咚咚咚。
哭声戛然而止,美心侧耳听着,确定是敲门。
她喊了一声谁啊。
敲门声更频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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