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难眠。何家丽想起很多以前的事,爸爸的嘱托,奶奶的叮咛,这个家曾经的盛景。躺在床上,她忍不住跟建国发发牢骚。千言万语一句话:不该死的都死了,该死的都没死。
建国笑:“人的命,天管定,谁是该死的,谁是不该死的?都是人,人人平等。”
家丽翻个身,问:“你说妈能到哪儿去?”
“去该去的地方。”
家丽拍建国一下:“说正经的。”
建国叹息:“妈也是憋着股气,老六买房子了,把她甩掉,等于过河拆桥,谁受得了。”
家丽说:“那没办法,自己选的,老六是她带大的,好坏都是自找的。”
“老母亲这一辈子,也够受罪的,生了那么多个。”
“你干吗?”家丽说,“你还想越俎代庖,接过来给她养老送终?我不同意啊,一码归一码,之前的疙瘩还没解开呢。”
“再不对也是妈。”
“哦,是妈,妈拿刀把你杀了,在你心尖尖上挖肉,你都不能叫一声疼?你都不能躲开?”家丽说,“张建国你就是没妈,所以才惜老怜贫地见着谁你都说好。”
“我可没说。”建国否认。
家丽说:“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长记性,人家怎么对你的,你就这么以德报怨。反正,人找到,我们尽了做后代的任务。后面的,该怎么弄怎么弄,老六她跑不了,房产证上名字都改了,还得了!”
建国忽然想起来:“妈会不会在那儿?”
“哪儿?”家丽问。
第二天一早,家欢一得到消息就去找家喜。宏宇出去了,小曼上学,她一个人在家。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箱子全部打开,衣服、杂七杂八的物件,散得到处都是。
家欢进去也吓一跳:“老六,你抄家呢还是要搬家。”
家喜抬起头,若无其事:“哦,打扫打扫卫生。”
家欢上前:“走,去酱园厂。”
“去那儿干吗?”
“大姐来电话了,说妈可能在那儿。”
“在那儿就在那儿,待够了就回来了。”停一下,又小声嘀咕,“最好晚点回来。”
家欢愤然:“何家喜,你是不是人,那是你妈!”
家喜回击:“废话!说了有事,晚点过去,别废话你先去。”
家欢掰开了说:“何老六,你真打算这个家就这样了?”
“哪样了?这样那样的,什么话都让你们说了。”
“大姐叫我们过去,你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就坡下驴,把关系都补一补,给你台阶你还不下?”家欢恨道。
“用不着,”家喜翻着白眼,“什么台阶不台阶,都是人,谁比谁棍?我就在这儿站着,不用下也不用上。行了,我弄完就过去,酱园厂,记住了。”
家欢想打人,站在那儿不动,运气。
“有完没完?别在这儿站着耽误事!”家喜手握笤帚,“跟旗杆子似的。”家欢一扭头,走了。
还是建国想起来的。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家,刘美心能去且愿意去的,恐怕只有曾经的酱园厂——如今的春燕酿造公司。企业改制之后,厂子被承包,算私营公司。法定代表人李文忠,也是家丽的熟人。她曾经一度想把美心介绍给李文忠续弦。
电话打过去,李文忠女儿接的,先是确认,老母亲在这儿,凑合住在员工宿舍里。再是解释,不是他们不说,是老母亲不让说,说是要在这儿清静几天。
行踪确定,家丽不太想去。
建国劝:“还是去走一趟,给老人一点面子,都这个年纪了,恩恩怨怨就那回事。”家丽说:“酱园厂那块,真是好多年没去。”
建国说:“谁还往那儿去,北头都衰落了,东城市场人稀稀落落,现在往北头走,真跟时光穿越样,这边是现代化城市,越往北头越老,死气沉沉,那样子就跟七八十年代差不多。”
家丽问:“红风剧院还有吗?”
“淮滨大戏院都没了,还红风剧院呢,淮滨商场都倒闭了,现在那块是格力电器。”
“也就亨得利还在。”家丽感叹。
“过了淮河,高皇那边更破!比这边市区起码落后四十年。”
“都变了。”家丽轻轻说。
家丽去,家文也就跟着。家艺和小玲分头去。家欢去叫家喜。上午十点,几姊妹聚在酱园厂门口,就家喜没到。家丽没问家欢原因,家欢上赶着说:“老六有事。”
家文冷笑,讽刺道:“还有比这大的事?”
家欢说:“也不知道搞什么来,家里翻得洋账(方言:乱七八糟)样。”
厂主李文忠和女儿打里头迎出来,跟家丽寒暄问好。
家丽上去握手。李文忠挨个辨认何家姊妹几个。
“怎么都还这么漂亮。”李文忠说场面话。
“还漂亮!老眉咔嚓眼的!”家丽哈哈笑。
“老六呢?”李文忠女儿数数不对。
“有事。”家欢代答。
“进去吧。”李文忠说,“住得好好的。”他比了个请的姿势,又说自己要出去办事,由他女儿领着进去。
小宿舍还是原来的样子。木头门框,漆酱油色漆,斑斑驳驳。窗台上放着盆吊兰,疯长。窗台下有两双长筒橡胶鞋。
李文忠女儿领到地方,出于礼貌,先行回避。姊妹五个站在门外,一时间没人开口。美心感觉到外头有人,余光瞥见了,连忙把窗帘拉了拉。
家艺先开口:“妈,我们进来啦!”
啪嗒一声响,门被反锁。
家欢道:“妈!你在这儿住着算什么事,给人家添麻烦,有什么事回家说!”
屋里头静悄悄地。刘美心坐在床沿边上,两手交握,她紧张。
小玲对里头喊:“妈!反正,要是老六虐待你欺负你,我们给你撑腰!”
还是没动静。
家文上前:“妈,这都在外头站着呢,您先把门开开。”说着推了推门,还是无效,又要敲门。
家丽拦住家文,对窗户缝说:“妈!我是家丽。”
还是静默,空气中飘来酱油味。
家丽吸一口气,恳切地说:“其实我今儿个是不想来的,之前闹成那样,我也是被赶出来的。可还是来了,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一辈子只能是这样,你是妈,我是女儿。这个关系到什么时候也变不了。你真有事,谁也不能装瞎,说这个不是我妈。你也不能说我就不是你女儿。你要真想在这儿住,就住。不过要是有什么问题,我看还是回家说,铺开了摊平了,该什么就是什么。人在做天在看,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妈,你不开门,我们就走。你好好休息。”
哗啦一下,门开了。刘美心和五个女儿对峙,目光扫了一圈。
她问:“老六呢?”
家欢快速答:“有事。”
小玲火上浇油:“看到了吧,那就是你的宝贝女儿。”
家艺拦小玲:“老五!少说两句!”
家文道:“回去说。”
家丽岿然不动,微笑着看着美心。
刘美心心如刀绞。家喜竟然来都不来!那可是她一手带大,悉心培养,无私奉献,死跟到底的老女儿!可事到如今,这委屈又能同谁诉向谁说?眼泪就算有,也只能忍。她可不想在家丽面前掉泪。只是人都来了,美心不得不顺着台阶下,跟着回家。再不回,摆姿态,耗个十天半个月,打肿(方言:索性)没人来接,她最终只能灰溜溜自己回去。那多难看!现在“班师回朝”好歹还有点派头。
见好就收。
姊妹几个帮美心收拾好东西,也就几身换洗衣裳。看这样子,原本是打算住一阵的。家丽对家艺、家欢和小玲:“老三、老四、老五,你们叫个车,送妈回去。”她和家文单独走。
家艺、家欢当然理解大姐的意思。
小玲脑子转不过弯:“够坐!我让其庆来接,不用打车,够坐,一车就回去了。”家丽和家文不解释,从酱园厂出来,两个人沿着老淮河路往北菜市方向走,然后三岔路口抄小道,走到公园东门。家文理解姐姐,轻易,何家丽不会愿意在那个家出现。
走出来不容易,回去更难,那需要老六有个明确说法。前面的故事了掉,才能另起一行,写后面的故事。
其庆来接老五,车停在路边。小玲爬上车。何其庆问:“其他几个人呢?”小玲摊摊手,莫名地:“不知道啊,一眨眼没人了。”
“妈呢?”其庆笑笑,他早已习惯这个糊涂老婆。换句话说,她不糊涂,他可能还不找她,他喜欢糊涂人。
“也被接走了。”小玲说,“去家里看看。”
其庆怕去了又惹事,说:“别去了,葭美在家哭呢。”
“哭啥?”
“离不开你。”
“这个廖姐,孩子也不会带了。”
“还是得妈上。”
“那是。”小玲说,“我才是亲妈。”
打了车,家艺和家欢带美心回家。美心坐副驾驶,老三老四坐后头。家欢一个劲抱怨,说家喜太不像话。家艺以为老六不来,是因为怀有身孕,她捣了家欢一下。
“干吗?”家欢没领会。
家艺在手机上打出一排小字:老六怀孕了。比在家欢面前。
家欢惊愕,家艺打手势,让她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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