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连翘被孔佑紧贴着捂住嘴。
他的气息就在她耳边,带着夏日的炙热。
沈连翘不敢动也不能动,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她面红耳赤羞涩紧张。而门外的动静,又让她魂飞魄散恐惧颤栗。
是刺客吗?
他们竟然敢攻到驿站来?
果然如孔佑所说,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吗?
“嗵!”地一声,是屋门被人撞开。
灯影绰绰间,有人大声喊道:“诛杀逆贼!”
奇怪的是,被撞开的房门,并不是他们的门。
“乙卯”号的房门好好的,而隔壁最上等“甲寅”房内,却喊杀声震天。
刀剑相击声,桌椅板凳倒地声,接着是一个声音浑厚的男人在惊呼。
孔佑的手终于松开,沈连翘立刻问:“怎么是隔壁?”
“换了房号。”孔佑答得简洁。
换了房号,也就是说他们虽然住在“乙卯”,却换成了“甲寅”的牌子。所以刺客会进错屋,而且遭遇了顽强的抵抗。
“怎么能这样?”她下意识道,“那隔壁屋子的人……”
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就让别人去死啊!
话音刚落,便听到隔壁那个浑厚的男声道:“御史中丞魏光嗣代天子巡狩,尔等何人?速速束手就擒!”
御史中丞?
御史大夫手下最大的官儿?
沈连翘神情惊讶看向孔佑,外面纷乱如麻,而孔佑已经施施然起身。
他慢条斯理地穿好鞋袜,推开屋门出去,站在走廊里,厉声道:“住手!快来人!”
随着这声刚正的呼喊,台阶下被吵醒后有些犹豫的住客迅速冲上来。
“什么人为非作歹?”
他们喊着,钻进“甲寅”房内。
御史的护卫原本只能跟对方打个平手,此时有人帮忙,顿时占了上风。
“跑了一个!”
朝外的窗子被人打开,伴随着跳出窗外的落地声,有人这么喊。
“先把这些人捆了!”那个浑厚的声音又道。
“多谢壮士们帮忙。”这是在感谢台阶下跑上去的住客。
“俺们是听到外面那人喊,才敢上来的。”
那些住客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垂着手不好意思地出来,也把御史魏光嗣引出来。
沈连翘躲在房门边,看到孔佑站得笔直,而刚从屋里走出来的御史中丞魏光嗣,反而有些狼狈。
魏光嗣四十来岁,头发乱蓬蓬地盘在头顶,方脸大眼,鼻梁挺直,嘴唇有些厚,容貌虽不算俊美,却有一股军旅之人才会有的英气。他穿着一件中衣,脚下蹬着木屐,脸上还带有突遭袭击的慌乱,但眼神已经恢复镇定。
“多谢这位小哥唤来帮手。”
贵为御史,他不必对平民百姓施礼。
但魏光嗣却郑重地理了理头发,对孔佑拱手道:“请问小哥尊姓大名。”
孔佑神情恭肃,施礼道:“草民孔佑。举手之劳,大人不必挂怀。”
其实连举手之劳都不算,他不过是吆喝了一声罢了。
沈连翘心想,谢什么谢,大人您今夜差点死掉,全都拜此人所赐。
魏光嗣的视线停留在孔佑脸上,一时有些怔怔。
他像是在回忆什么事,眼睛瞪得更大,最终露出一丝伤怀,摇了摇头。
驿站的驿丞这会儿才到,举着火把,让这里看起来亮了几分。
他心惊胆战地跪地叩头,声称自己管理不当,让刺客混入,请大人责罚。
魏光嗣这才收回目光,他的神情如风起云涌般变化,并未理睬驿丞,而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转过身,魏光嗣的目光落在房门上,淡淡道:“你的确管理不当。本官轻车简从绕道回到京都,急于面圣,每一刻都很珍贵。你却饲养不当,让本官的马匹腹泻以至于无法启程,这才被今夜的刺客险些得手。”
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处心积虑呢?
驿丞一直叩头请罪,而沈连翘却觉得,魏光嗣话里有话。
孔佑拜别魏光嗣,转身回到屋内。
沈连翘听到魏光嗣吩咐随从把刺客绑下楼,暂时羁押在宜阳县县衙。
外面渐渐恢复安静。
在驿站的其他人眼里,今夜是有几个刺客要刺杀御史钦差,可钦差屋子里有护卫陪同,外面又有仗义住客,他们一起抓住了刺客。
但在沈连翘眼里,却是孔佑借晋王刘礼的刺杀,把原本不知情的钦差,卷入了这场风波中。
刘礼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孔佑却安排周详、兵来将挡。
他算无错漏、运筹帷幄。
“真了不起啊。”
沈连翘拿起钥匙,在月光下仔细辨认上面的字,忍不住赞叹。
钥匙上的铜牌的确刻着“乙卯”,那些刺客的确进错了房间。
“依奴家见,还是不要认这么多字好。如果他们不是认铭牌,而是数从西到东第几个房间,今夜就不会错了。我刚刚注意过,门上的铭牌的确换了,也不知道钦差大人发现了没。”
明明他们住店时,还没有换。
谁换的,什么时候换的,沈连翘一无所知。
换了却没有趁乱换回去,不知是没有机会,还是故意露出破绽。有的破绽其实如同诱饵,在等着别人咬钩。
“休想借此怠惰,”孔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树林,沉声道,“还是要多认几个字。”
人长到一定年纪,便是在比谁握在手里的筹码多。
多识字,多读书,便比别人多些筹码,多了些获胜的把握。
“到年底时,”孔佑转身对沈连翘道,“你要认识一千个字。”
沈连翘打着哈哈假装没听到,转移话题道:“东家,那个驿吏,是不是您的人?楼梯下的那些,也是吧?钦差大人的马腹泻,也是您的手笔吗?您说奴家回去后到钦差大人那里说一说,能换几两银子?”
“尽管去说,”孔佑走到床边躺下,闭眼道,“也算是逆贼主动投案了。”
依沈连翘的身份,冒冒失失跑去钦差大人那里,的确是投案自首。
她打着哈欠坐在椅子上,趴在蜡烛旁边,沉沉地睡了。
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那名字不是“连翘”,而是别的。
沈连翘嘟囔着,有些想哭却又无法醒来,然后便感觉有柔软的衣服盖住了她的身子,有一只温热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
沈连翘的梦魇被驱赶,她终于安心入眠。
从御史钦差魏光嗣那里逃脱的,正是晋王刘礼的得力随从夜崖。
刘礼看着浑身是伤的夜崖,脸色冷得如冰塑一般。
“殿下,”夜崖跪地道,“咱们中了陷阱,卑职进去,才发现屋子里住的不是那两个人。”
那便是杀错了?
杀错了也没关系,对方很难查到晋王府。
“不必如此慌张。”刘礼紧绷的神经反而放松下来。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并不希望对方那么快死掉。
“殿下,”夜崖小心翼翼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惧色,“可是……卑职闯进去的,是……”
“不要啰嗦。”
“是御史中丞,魏光嗣的房间。”
“什么?”
晋王刘礼只觉得一团火在胸中炸开,似乎烧断了他的骨头。他牵着马匹,险些站立不稳。
御史中丞魏光嗣,是唯一从武将转为文职官员,进入御史台的。
是先帝驾崩前特批允准。
他直言善谏又处事圆滑,聪明机敏难以迷惑。
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官员栽在他手里。
如今皇子们已经成年,面临东宫立储的大事。刘礼不能有一点把柄被他抓住。
除了这个,更让刘礼担忧的是——
“这的确是陷阱。”
他看着远处的驿站,似乎看到某个窗口里站着一个人,正盯着自己冷笑。
“好手段。”刘礼道,“为了拿回身份,竟然谋划到这种地步。”
他感觉自己握着的东西正被人一点点抽走。
像是好不容易建起的高塔,被抽走梁柱、掀走砖瓦,一点点沦为废墟。
“回京城。”刘礼慢慢转身,踩着马鞍上马。
如果暗的不行,那就来明的。
他才是那个能站在阳光下行走的人,是那个可以在京都搅弄风云的人。
沈连翘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她一时忘记是自己主动躺上来的,还是谁把她挪过来的。
想到或许是孔佑做的,她就不太敢面对他。
孔佑正站在窗边看风景,沈连翘走过去,见宽阔的官道上行驶着一辆马车。马车的速度很快,直奔京城而去。
“御史走了?”她问道。
“走了。”孔佑道。
他的声音很低,清俊的脸颊掩不住周身的伤感。
“东家是不是因为晋王殿下伤心呢?”沈连翘试探着问。
虽说是抓逆贼,但昨日被捉住的刺客带着开刃宽刀,一看就是要杀伤人命。
被人背叛,想必很难过吧。
“不是。”孔佑摇头,看向沈连翘。
“怎么不是?伤心也没关系,”她努力笑笑,“以后不理他,就是了。”
孔佑看着沈连翘。
看她清晨朦胧的睡意,看她为了让自己开心,竭力挤出的笑。
她的梨涡里,像是窝着一团醉人的暖意。
孔佑忍不住抬手,手指几乎要碰触到她的脸颊时,才突然清醒过来。
“沾到了什么东西。”
他假装轻轻拂落什么。
而沈连翘猛然转过身:“奴家去看看早饭怎么吃,有没有馒头。”
她推开门要出去,孔佑终于忍不住唤:“沈连翘,你站住。”
在清晨透入房间的阳光下,他的耳朵露出胭脂般的红色。
孔佑向前走去,走到沈连翘身边,慢慢关紧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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