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该在朝商议太傅杨秋皓的事。
杨秋皓虽未认罪,也并未推诿攀扯旁人。对于十六年前的驿站大火,对于那些证据,他缄口不言,任人指责。
案子是就这样审定,还是顺藤摸瓜查下去,一切等待陛下定夺。
谁知成坚还没有提起这桩大事,倒先被晋王弹劾了。
弹劾的理由,是惹人笑话的“纵女行凶”。
丞相大人如同被蜜蜂蜇到,表情哀苦地看一眼晋王,闷声不语。
御案后的皇帝打断了刘礼写文章一样的控诉,问道:“你说清楚,成卿的女儿怎么逞凶,打了谁?”
刘礼回禀道:“这件事儿臣只是听说,不过成大小姐恶人先告状,告到了京兆府。故而汤大人对这件事一清二楚。”
原本便战战兢兢的汤瑞闻言大骇,他猛然抬头,看到许多视线朝自己聚拢过来。
你们别看我啊,汤瑞心道,你们没我倒霉,也不要幸灾乐祸。
汤瑞咳嗽一声出列,举起笏板道:“回禀陛下,成小姐打了世子府上的金楼掌柜沈氏,因为沈氏也还手,本官以为她们算是互殴,故而并未立案。”
虽未立案,但皇帝自恃朝政清明,百官更要以身作则,管束家人。
出了逞凶打人的事,的确落人口舌。
丞相成坚立刻跪地,承认教女不严,许诺要严加管束。并且还愿意自罚俸禄三个月,警示家人。
皇帝闻言点头,只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刘礼道:“这个沈氏,可是上回你们兄弟相斗的原因吗?”
御史中丞魏光嗣曾经弹劾世子,说他殴打晋王。至于原因,便是因为晋王打了他的女人。
皇帝不会放过任何发掘刘礼优点的机会。
果然,刘礼应声说是。
“怎么?”皇帝闻言道,“上次因为沈氏,你挨了打,还被孤斥责。今日你竟然为她打抱不平,不惜弹劾当朝丞相吗?”
若是寻常人,恐怕多少会心生怨怼。
没有落井下石就不错了,绝不会仗义执言。
刘礼施礼道:“儿臣受教于父皇和各位大人,绝不敢锱铢必较、挟冤记仇。儿臣弹劾丞相大人,也是为国效力该当如此。”
皇帝露出赞许的目光。
不少朝臣也忍不住议论。
自然在夸奖晋王如清风朗月般正直,赞赏他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一时之间,晋王在朝臣之中更增名望。
似乎除了丞相,朝中所有人都是满意的。
汤瑞忍不住抹了一把汗,悄悄退回去。
孔佑淡淡地笑着,笑得意味深长。
而皇帝轻呷茶水,良久后看一眼丞相。
“太傅的事,怎么说了?”他问道。
丞相把这些日子审讯的结果回禀,皇帝顿时不悦。
“证据确凿竟然不认?孤真没想到,杀害王兄的仇人,竟然就在朝堂之上!”
他把茶盏重重顿在御案上,薄瓷茶盏立刻四分五裂,茶水沿着御案滴落下来,声音里透着阴寒。
皇帝的手指划破了,赤红的鲜血染湿他的衣袖。
“把杨氏一党全数收监!刺杀太子罪诛九族,一个都不能少!”
皇帝痛心又愤恨,甚至忍不住起身道:“孤要到牢里去,去亲口问问,问他为何如此人面兽心!可怜我兄长一家,可怜小阿敬才刚满三岁……”
他说着说着竟然掩面痛哭,朝堂上顿时跪地声一片。
大臣求皇帝保重龙体。
而皇帝不肯赦免自己用人不当识人不明的罪责。
“孤要下《罪己诏》,”他羞愧难当,“孤要到皇陵,到父兄面前请罪。”
岂敢让他下《罪己诏》?孔佑立刻上前几步,跪地恳求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抬手用力拍打孔佑的肩膀,似乎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阿琅,”他悲戚道,“案子已经审定,接下来就昭告四海,让宗正太常他们恢复你族中名籍,到皇陵告慰先祖吧。”
只有这样,先太子之子幸存的事,才会天下周知。
因为被封为世子,孔佑也将有自己的府邸,也将有自己的差事。
时间再久一些,众人会褪去对他的怜悯。
他会犯错,会僭越,会不臣,会触犯律法。
到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
甚至不等明年秋后问斩杨秋皓,事情就已经能尘埃落定。
下朝后,孔佑注意到他的马车后跟着刘礼。
车帘掀开,孔佑道:“顺路吗?”
“不是,”刘礼在马上含笑道,“本王去见她。”
她,当然是指沈连翘。
孔佑觉得是时候搬家了。
“她很忙,”他蹙眉道,“这会儿应该在用饭,然后到金楼去做事。王爷你这么闲,不去宫里请安吗?”
“本王有事同她说。”
刘礼一本正经道。
什么事,值得一下朝就赶过去?
算着时间,沈连翘应该已经到金楼了,于是孔佑干脆让车夫拐弯去金楼。
刘礼当然跟着他。
因为骑马,他比孔佑快上一步,到金楼门口,缰绳一丢就钻了进去。
等孔佑进去时,他正站在柜台旁,对沈连翘笑着说话。
“本王可替你出头了,”刘礼正色道,“陛下罚了丞相三个月的俸禄。怎么样?你还生本王的气吗?”
沈连翘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闻言问道:“三个月的俸禄,罚了给奴家吗?”
刘礼顿时僵住。
知道她爱钱,不知道她贪财至此。
听到这句的孔佑忍住笑道:“罚的那些,当然收归国库。”
“王爷好算计,”沈连翘摇摇头道,“这不是给你们刘家省钱嘛。”
国库是皇帝的,是刘家的,这个逻辑没问题。
“话不能这么说,”刘礼反驳道,“关键是为你出气了。”
“人家是丞相哎……”沈连翘抬头看他,摇了摇头,“得饶人处且饶人,以免他日被算计啊。”
沈连翘说完转身离开,去打理新到的腰扣玉牌了。
刘礼怔在原地道:“她怎么能这样?”
“她就是这样的。”孔佑抿唇笑着,对刘礼挥手,“不买东西赶紧走。”
“真不愧是为兄长做事的,”刘礼叹了口气道,“一个德行。”
他并未离开,视线追逐着沈连翘的身影。
“承让。”孔佑把账本打开,简单翻看着,忽然又道,“皇陵拜祭的事,有劳晋王费心。”
今日朝堂之上,皇帝已经把这件事交给晋王负责。
“兄长放心,”刘礼收回目光,手指触碰到腰间玉牌,点头道,“听说杨秋皓的长子跑了,咱们得防着刺杀。”
杨秋皓的长子,在西北军中做事,已经是皇帝御赐亲封的将军。
这样的人跑了,不可不防。
刘礼眼中已经没有跟兄长玩笑的轻松,紧抿的唇角透出一丝紧张。
“晋王做事,”孔佑并未与他对视,目光盯着账册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骑马回王府的路上,刘礼脑中一直盘旋着这句话。
晋王做事,有什么不放心的。
兄长这是信任他啊。
晋王心中忽然觉得有些苦涩。
他想起昨日夜里,父皇同他说的话。
“杀人不能没有兵器,杨啸这把刀,你好好用。”
杨啸,是杨秋皓的长子,纵横塞北的将军。
杨氏因为孔佑即将被夷灭九族。
杨啸最恨的,自然也是孔佑。
刘礼甚至不需要特意做什么,只要在守卫的禁军中留下一个口子,给杨啸一个机会。
一个为杨啸好,也为他好的机会。
这便能为父皇解忧。
这便是胜了孔佑。
刘礼驾马在街市上闲逛很久,才来到禁军都统府门口。
“本王来挑人。”
他深吸一口气,亮出腰牌。
“皇陵远吗?”
刘礼走后,沈连翘询问孔佑。
“不远,”孔佑答道,“就在邙山中。”
他小时候曾跟随父亲祭祀先祖,感觉刚刚在马车中睡着,便到山脚下了。
他那时候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也会葬在那里。
事实上孔佑偷偷去过好几次,然而皇陵守卫森严,他只能远远祭拜。
“东家……”沈连翘的声音忽然有些低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旋即问道,“良氏族长,和族长夫人,葬在哪里了?”
良氏族长和族长夫人,那是她的亲生父母。
如今案子已经判了,良氏也算洗脱冤屈,却不知道黄泉下的父母知不知道。
孔佑看着沈连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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