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节,街面上有劈里啪啦的炮仗声传来。
贩卖年糕年画的小贩走街串巷,喊出悠长的叫卖声。
外面尽是人间烟火,院子里那棵榆树掉光了叶子,就显得有些肃杀。
沈连翘笑着安抚师母道:“自然是去做郡主啦,学生是去享福的。”
夫子消瘦却又颀长的身体笔直地站着,似乎想起了北地的战事,脸色有些不好。
他拄杖在地上轻磕,点头叹息道:“你能有个依靠,我们也放心些。只是南地与北地饮食风俗都有不同,为师怕你……”
“哎呀!”沈连翘佯装撒娇甩开师母的手,轻笑道,“你们把我当三岁小孩了啊。魏家那个混小子最近有没有捣乱?学生我整治别人有一套,又怎么会怕什么饮食风俗呢?”
她虽然表情轻松,师母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连翘,”师母嘱咐道,“虽然都说家国事大,匹夫事小,但没有匹夫何谈家国?你还没有带送你玉坠的那人来给师母看看,一定要好好的。”
带那人给师母看看……
恐怕带不来了。
沈连翘喉中酸涩,勉强挤出一丝笑,点头转身。
栅栏不高,她推门而出,走进闹市街巷里去。
最后要去的是丞相府。
因为见过多次,丞相府的门房已经不敢把沈连翘拦在外面。
成蔚然收到拜帖跑出来,一声不吭,牵着沈连翘就往院子里走。她们迈过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在颇具江南风情的雕梁画栋下快步走了许久,才到一处安静些的院落。
石板洁净,一株梅花含苞待放,成蔚然推开门进去,把沈连翘按在一张贵妃榻上。
“你说,”她急红了脸道,“他们都说你要嫁给晋王,是不是真的?”
果然是丞相府的姑娘,消息比外面灵通不少。
“我还不清楚。”沈连翘眼眸低垂,缓缓道。
“你若不愿意嫁他,”成蔚然道,“我去求父亲大人上书,拒绝联姻。”
“拒绝联姻,理由呢?”
成蔚然双手攥着手帕,在屋内来回踱步道:“心有所属,想回大梁,甚至是要皈依佛门。只要明面上说得过去,都可以。”
沈连翘看着来回踱步的成蔚然,心中觉得温暖。
她算是自己的第一个闺中知己吧。
不嫌弃自己的身份,第一次见面就出手相帮,虽然在丞相府受嫡姐欺辱,却长得像梅花一样凌寒不惧。
“蔚然,”沈连翘唤她道,“不必了,我愿意嫁。”
成蔚然转过头,神情错愕。
“你愿意嫁?”她走近沈连翘,指着沈连翘脖子里的玉坠道,“你这坠子是谁送的?你还戴着这坠子,跟我说你要嫁给别人?”
沈连翘立刻把玉坠塞进衣服里。
天气寒冷,玉也很凉,她胸口似进了一团凉气。
“我不准你委屈自己。”成蔚然道,“我这就去求父亲。”
她说着就往外走,沈连翘急急地拉住她,低吼道:“别闹了!难道你想让我嫁给死人吗?”
冬日惨淡的太阳将落未落,屋内暗得像是模糊难辨的人心。
成蔚然怔住,她圆润的肩头剧烈地抖动,显然很生气。
她见过沈连翘春心萌动思念孔佑的日子,不信她会在孔佑死讯仅仅传来几日后,就订婚另嫁。
沈连翘没有劝,她的手轻轻松开,轻声道:“我委托孙太医做的药,他给你了吗?”
那日成蔚然带太医孙庄为沈连翘诊脉,沈连翘要一种解药,让孙庄做好后交给成蔚然。
为了避嫌,沈连翘不能常常与孙庄走动。
成蔚然没有回答,她伸出手,随便指了指妆奁。
沈连翘走过去。
丞相府小姐的妆奁很精致。
一尺来宽的黄梨木精雕细琢,暗红漆面,镶嵌牡丹形状的金箔,雍容典雅。
沈连翘掀开盖子,见里面总共三层,精心摆放着各种首饰。最中间那个,还是沈连翘第一次来宰相府时,送给她的银花钿。
花钿很薄,制成花朵形状,花蕊处固定着米粒大的黑珍珠。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却被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沈连翘忍住心中涌动的情绪,取走花钿旁边的药盒。
成蔚然仍然站在门口,她在等沈连翘解释,也在怄气。
沈连翘忍住想要拥抱她,想要对她和盘托出的欲望,跨过门栏,往前走了两步,转身道:“我……走了。”
成蔚然转过头去没有说话,沈连翘分明看到她的脸上挂满泪水。
夫子曾经教导过她,每天都要反省自己,为人家谋事有没有不忠心,与朋友相交有没有不坦诚守信。如今她做不到了。
有时候需要欺骗的人,恰恰是最亲密的人。
沈连翘狠心向外走去,她素色的衣襟擦过梅花树的枝条,一朵尚未绽放的花苞滚落在地,碎成一团浓重的红雾。
她要住到大梁使馆里去了。
不能错过任何一个面见皇帝的机会。
东家他隐忍十六年,原本是为了报仇雪恨来到洛阳,却又为了百姓北上征伐。
沈连翘自认没有那样的广阔胸襟和爱民之心。
东家还没有来得及做的事,她来做;东家还没有来得及杀的人,她来杀。不过是死而已,她不怕死,怕的是没有为心爱的人做些什么,就已经垂垂老矣。
匈奴人退去后,涿邪山的野狼突然变多了。
它们啃食裸露在沙丘外的战士尸体,争夺还未腐烂的肉,绿色的眼睛露出凶恶的光,呜呜低吼,盯紧路过的三人。
江流扶住孔佑,良成林在前方开路,他们寻到匈奴的营地,点燃被匈奴丢弃的牛粪,用破布搭起帐篷,暂且安身。
孔佑仍在发热,却已经勉力思考。
“晋王走了?”他问道。
“大周已经退兵,”良成林一面烧化雪水,一面道,“要回营地,得先找马。”
“不回营地。”孔佑断然道。
且不说刘礼是否还在营地,就算刘礼不在,大周也已经容不下他。
将军卫燃的提醒很明确,皇帝要他死。
终于不再忍耐,不再虚与委蛇,图穷匕见,他们不会再给自己容身之处。
“良校尉,”孔佑忽然问道,“杨啸旧部的藏身之处,你知道在哪里吗?”
杨啸旧部,是那些因为杨啸反叛,脱离军籍的将士。他们约有五千多人,由三名校尉带领,藏在沙漠深处。
出征前夜,孔佑在良成林的引荐下见过其中一名校尉。
牛粪燃烧的味道不太好,良成林揉了揉鼻子道:“知道。”
他讨厌说废话,喜欢用最少的字把事情说明白。
孔佑一直绷紧的脸露出片刻的松弛,他抿唇道:“咱们找他们去。”说完又看看江流,缓缓道:“你就不要去了,你拿着我的印鉴,去最近的城市取出银票,置办些粮草。”
江流一面低头抠指甲,一面点头。他讨厌沙漠里的风沙,让他的指甲缝里永远有灰扑扑的沙尘。他也不在乎孔佑让他做什么,只要他活着,他就会听从孔佑的吩咐。
良成林默默搅动着狼肉粥。
不回军营,反而要去找反叛的士兵,要买粮草,这件事若往深处想,必然是对朝廷有不臣之心。
然而良成林什么都没有问,他点头道:“好。”
族长说了,要他待世子爷如同兄弟。
兄弟之间,不言而信、同舟共济。
安排好这些,孔佑靠在野狼皮上,微微闭了闭眼。
他身上的战甲已经被江流卸下丢弃,棉服很平整,但如果仔细触摸,会发现棉服里有些圆形的凸起。
那是沈连翘缝制在他中衣上的药盒。
那些药盒缝得很紧,以至于他只拆掉两个,就干脆放弃了。没想到它们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
她的行为总是有些傻,却又那么窝心。
不知道自己的凶讯有没有传回京都。
她该很难过吧。
孔佑攥紧药盒,一滴泪水还未涌出眼眶,就被他忍下。
是他准备不周,才让她在千里之外伤心。想到她可能会睡不着觉,可能会哭泣,孔佑的心就像被绳索捆绑,透不过气。
天下很大,却又很小。
若想与她长相厮守,恐怕自己只能站在最高处,睥睨天下。
大梁正使亲自出迎,把沈连翘接进去。
她带的行李很少,薄薄的一个包袱,很随意地挂在肩头。黄万仞伸手来接,被沈连翘躲过去。
“不必了。”她简单道。
黄万仞引着沈连翘向使馆内走去,走过宽阔的甬道,停在东跨院门口。
他推开大门,却没有进去。
沈连翘停在门口,看到刘礼就站在院落里。他提着一盏灯笼,在轻薄的柔光中温文尔雅道:“沈姑娘,快来看看本王为你准备的屋子。”
沈连翘的手下意识摸了摸衣袖。
那里藏着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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