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正使黄万仞一开始并没有同意。
他把门关上,警惕地看一眼阿靖。
“怎么突然要去庙里?”
阿靖有些为难地攥着手指道:“郡主她询问自己父母亲的身世,奴婢按大人您教的,说是父母双亡,她这才……”
黄万仞皱眉站着,许久才点头道:“我去问一问晋王殿下吧。婚期还没到,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晋王刘礼倒不像黄万仞那么紧张。
“城外就有一座庙宇,似乎是城隍庙。郡主要去,本王陪着就好。”
富贵官宦之家的小姐,自然很难见到。小姐们日常也基本不出垂花门,每日在家里勤学女红,读书习字打发日子。
丞相府的管束虽然没有那么严格,但自从成蔚然被定下婚事,也很少出门了。
成蔚然要准备嫁妆,还要隔三岔五就去宫中请安。
不管怎么不情愿,各府送来的“添妆”,也是要亲自看看,回函致谢的。
因为此次是同大梁联姻,又有皇后养女的身份在,成蔚然倒是收了不少贵重的礼物。
这一日国公府送来“添妆”厚礼,送礼来的是国公夫人的近身嬷嬷。她说头饰里有几个是新近做的,佩戴的方法不同以往,希望能见小姐一面,当面告知。
成夫人虽有些意外,但因为对方是国公府的女眷,只得把成蔚然传来。
成蔚然从嬷嬷手中接过头饰,忽然感觉到有个纸团塞进自己手心。成蔚然心中一跳攥紧手,等嬷嬷教完妆发离开,才回到卧房,打开了那个纸团。
她跟国公府的人并不相熟,为何对方突然送信来呢?
且是见不得人的密信。
成蔚然打开信,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忽然抬起头,心跳加快向外看去。
送到大梁的信没有回音,但却没想到,另外一个能帮忙的人回来了。
她立即想办法出门,在繁华闹市中拐进一家茶楼,按上面的包房号找过去,推开门,见到里面坐着个男人。
孔佑的管家,严君仆。
严君仆正在吃茶,见她进来,连忙起身施礼。
“小人见过华容公主殿下。”
成蔚然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自己手心信纸已经被汗水湿透。
她对严君仆道:“你费劲给我写信,不是为了给我施礼贺喜的吧?”
“自然不是,”严君仆道,“不过请小姐放心。我与国公府有些旧交,这家茶楼也是我们东家的产业,不会有损小姐清名。”
成蔚然太着急,没有注意到严君仆提起东家时,眼中已没有悲伤之色。
她点头道:“其实我也不太在意那个。”
对方不在意,不代表自己就能马虎大意。
严君仆放下窗帘,把包房门关严,才对成蔚然道:“小的想知道,我家小姐是怎么了。”
“坐下吧,”成蔚然踱步到严君仆对面坐下,“这事儿得说很久。等说完了,劳烦严管家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严君仆听了很久,听到嘴唇干燥,都忘记喝一口茶水。
其实这里的茶水是天底下最好的,甚至媲美宫中御用之物。
他的手放在膝头,时不时就会紧张地敲击,攥紧又松开,心里焦虑,却还要不动声色,安抚眼前快要落泪的姑娘。
“原来是被逼嫁给晋王。”他语气沉稳。
“原来是失忆了。”他语调不变。
“原来是晋王投毒。”他缓缓摇头。
成蔚然愤恨地在桌案上拍击。
“可恶可恨可杀!”她气得脸颊通红,眼中却蓄满泪水,“严管家,现在该怎么办?”
“正如公主所说,”严君仆扶住桌案上差点歪倒的茶壶,“可恶可恨可杀。”
“咱们要想办法,把她带回来,好好治病。”成蔚然道,“我怕时间久了,就永远也想不起来了。但又怕她想起来家仇,会冒险行刺陛下,到那时……”
这正是成蔚然的为难之处。
她因为这个,最近都不敢去见沈连翘。
她怕自己不小心说漏嘴,连累家人,又把沈连翘拖入绝境。
严君仆比成蔚然镇定得多。
“欲速则不达,事情要一件一件办。”他的手指轻轻在茶壶上敲了敲,“公主常去宫里,又认识太医,要想办法打听出宫中有什么能让人失忆的秘药。对症才好下药,知道毒药的药理,才能配制解药。至于小姐醒来后会不会去行刺陛下……”严君仆笃定道,“不会,因为这件事,有人会为小姐做。”
谁?
谁会为了沈连翘,行谋逆之举呢?
成蔚然抬手掩唇,看着严君仆。
“严管家,”她劝道,“那件事是不可能的。”
她压低着声音,唯恐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
可严君仆只是略带嘲讽地笑了笑。
“恶有恶报,天道好还。”把玩茶壶的男人道,“你既然知道我家小姐为何同皇帝结仇,就该知道,皇帝的仇人还有谁。”
还有谁?同样死于驿站的先太子一家。
孔佑!
可是孔佑已经死了。
成蔚然感觉有浓浓的伤悲堵住胸口。
有时候她甚至也在怀疑,让沈连翘清醒过来沉浸在伤痛中更好,还是就这么迷迷糊糊,嫁给晋王好。
“华容公主,”严君仆临走前,对成蔚然道,“我们家的小姐,不容别人糊弄。就算是为了她好,都不能。她自己决定要做什么要去哪里,是南是北,是刀山火海还是鲜花着锦,她去哪儿都成,就是不能被人骗了去。”
成蔚然站起身,心中豁然开朗。
“严管家,”她追出去一步道,“谢谢你。”
严君仆挥挥手,高大的身影向楼下走去,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去庙里祭拜,也不是哪一天都能成行的。
沈连翘等了两日,刘礼才说是黄道吉日,可以带她出去。
城隍庙就在洛阳城外,远远可见殿宇高耸、琉璃瓦铺出金顶。
已经过了清晨“开静”之时,故而没有听到钟鼓声。但沈连翘还是嗅着空气中的焚香气息,抬头看一眼大殿两旁矗立的钟鼓。
传说城隍是冥界守护一方生灵的神仙,拜祭城隍,正可以求他护佑父亲母亲的阴灵。
今日这城隍庙不准百姓进入,庙里很空旷。
沈连翘从道长手中接过清香,俯身下拜,求神保佑。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心里很安静。
像是距离父母很近,得到了某种庇护。
绕过正殿,她站在石砖铺就的台阶上,有点愣神。
两个道长手持拂尘从她身前经过,目色清澈,不染纤尘。
沈连翘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见庙中古树参天而立,虽然冬季无叶,但透过树枝缝隙看向湛蓝的天空,莫名让人心旷神怡。
晋王刘礼一直默默陪伴在沈连翘身边。
她往哪里走,刘礼就往哪里走。
沈连翘在城隍庙逛了逛,留意到大殿两边的甬道。
她转过身,向一处青砖铺就的甬道走去。那甬道的尽头,似乎有一棵银杏树。
“该回去了。”刘礼忽然开口道。
“我想再走走。”沈连翘道。
“那边是做水陆道场的地方,阴凉森冷,郡主还是不要去了。”刘礼又道。
沈连翘看着他,感觉到他的紧张。
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去呢?
只是因为地方不吉利吗?
“晋王殿下不想去,可以在这里等着我。”她忽然撇下刘礼,向前走去。
刘礼呼唤着她的名字,跟在沈连翘身后。
他抬手要捉住沈连翘的衣袖,却被她灵巧避开。
这躲避的动作像是身体自然的反射,让沈连翘突然步履生风,觉得浑身轻松起来。
她踩着甬道向前,刹那间觉得眼前的景色有些熟悉。从银杏树旁经过时,她仿佛看到曾经也有一个身影从银杏树边经过,那个身影旁边,还有一个身穿青色圆领锦袍的影子。
是谁?
是她梦中的那个男子吗?
身后刘礼的脚步穷追不舍,沈连翘向前跑去。她跑进一个开阔的院落,见前面矗立着一座门窗紧闭的房屋。
房屋约有八间宽,外面挂着黄色的经幡。经幡上画着引导亡者归家的符文,弯弯绕绕间,却似乎有无穷的魔力。
沈连翘站在门前,一把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吱呀——”
伴随着木门打开的声音,阳光照进屋子里。
沈连翘呆呆地站住。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迈步进去,闭上眼,似乎看到有斜斜的光线照进屋子,灰尘在光芒中起舞,而这里停了许多棺木。
一个身影在棺木前跪下来,那是她的身影。
那人叩头道:“父亲母亲。”
父亲母亲?
她曾经来过这里,可是她父母的棺木,怎么会在大周京都?
“良辰!”终于追过来的刘礼同样迈进门,问道,“你在看什么?”
沈连翘站在一尘不染的屋子里,摇头道:“没什么。”
没什么,但我眼前的你,但在我身边的你们,瞒着我什么吗?
沈连翘觉得一直有些混沌的心,正在缓慢地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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