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之时,匈奴军心大振,洛阳守军则顷刻间军心动荡。
他们一退再退,退到大街上,才发现再无退路,只有拼死。
街头巷战是最为惨烈的。
当洛阳城官民皆兵,当镰刀斧头都可以用来厮杀,当他们用血肉、用宁死不退的意志来阻挡贼寇,匈奴再向前,就有些难了。
“挡住!挡住!”
宽阔的开阳门内,一位浑身浴血的青年将军骑在马上,一面挥剑斩杀匈奴,一面嘶吼着。
他的眼神滚烫如火,左手持剑一击必中,且杀且退,组织兵力反击。
匈奴渐渐被挡在城门处的大街上,两军相持。
此时宫中已然大乱。
“宣晋王回宫!宣晋王回宫!”
皇帝被魂飞魄散的皇子嫔妃簇拥着,强装镇定,叫喊道。
不久前他还命令晋王死守城门,这会儿却只想要守住宫门了。
“荆州兵马还没有到吗?王正海,王正海是要谋反不成?”
王正海是荆州刺史,总管荆州军政要事。
“益州呢?益州兵马也没有到?”
“禀陛下,”内侍总管抱着装有玉玺的木盒,急切道,“京城附近各郡县前来支援的兵马,已经被匈奴全歼。但荆州二十万兵马距离京城只有五十里,益州二十万兵马再有百里也就到了。”
听起来是个好消息。
只要能死守皇宫,过不了多久,前来勤王的兵马就能把外面的匈奴人击退。
“不过,斥候来报说……”内侍支支吾吾,额头冒出汗珠,神情狼狈惊恐。
“说什么?”皇帝问。
“说,说是朔方那边有兵马强渡黄河而来,粗略估计,有三十万众。”
“什么?”
朔方是失地,失地那里扑来的兵马,莫非是匈奴援军吗?
一瞬间皇帝头晕目眩。
沈连翘向外看了一眼,发现院门口的守卫已经不见了。
原本规整肃穆的皇宫,此时乱作一团。时不时便有内侍慌慌张张从外面经过,鼓囊囊的衣袖里,露出珍宝的边角。
也有宫婢面色惨白结伴而逃,被内侍喝住,驱赶回去。
成夫人缓缓走近沈连翘,向外看了一眼。
“郡主还是快紧锁殿门,避一下吧。”
她攥紧手指站着,脸上有肃然沉静的光。
沈连翘摇了摇头。
她已经换上可以骑射的劲服,以免曳地的裙裾影响行动。
“我要出去做些事。”沈连翘说着抽出匕首,“你们把院门锁好。”
“我也出去!”魏元济从西偏殿冲出来,手里握着一根棍子。那棍子是有弧度的,像是卸掉了哪个家具腿。
他的身后跟着焦虑慌张的魏夫人。
“你出去做什么?”沈连翘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去杀敌!”魏元济大声道。他稚嫩的脸颊上有一丝少年人的英勇,直直地站着,像迎风不倒的长刀。
沈连翘对魏元济笑了笑,伸出手,为他系紧腰带,把棍子接过来,试了试硬度,再交回他手中。
魏元济的脸腾地红了。
“好!”沈连翘点头道,“你守在院门内,在这里保护好你母亲,保护其他人。这里只有你是男人,你不仅仅是在保护她们,还是在保家卫国。懂了吗?”
虽然不太懂,但魏元济从沈连翘的神情里感觉到自己被看重,被认可,被托付了什么。
“懂了!”他握紧木棍道。
院门在沈连翘身后关闭,她看了看左右宽阔的甬道,向宫门处快步走去。
夫子江恨晚的家,距离城门很近。
他虽然个头瘦高,但是教了一辈子的书,力气不大,身体也不太好。
城破时,夫子关紧柴门,又锁紧房门,同妻子藏在屋内。
外面闹哄哄的,是匈奴的声音。
柴门当然根本挡不住人,三两下就被贼寇砍开。夫子透过窗户往外看,见两个匈奴气势汹汹地进来,左右看看没什么好抢的,便跑到正屋外。
没有敲门,弯刀直接砍下去,没两下,便砍开了屋门。
匈奴冲进来,同僵立在卧房门帘外的夫子打了个照面,微微怔住。
“你们干什么?”夫子大喊道。
匈奴骂骂咧咧跑过来,说着夫子听不懂的话,一把把他扯到一边。另一个人冲进卧房,搜寻着,把藏在床底的女人拖出来。
卧房里传来妻子惊叫的声音,夫子冲进去,又被匈奴踹出来。
惊慌失措中,他取出袖中藏着的劲弩。
夫子双膝酸软手指颤抖,哆哆嗦嗦几乎握不住严君仆送给他的这把弩弓。
“咚!咚!”
一个匈奴背部插满弩箭,从夫子妻子身上翻滚下去,登时没了动静。
另一个匈奴眼见同伴突然死去,顿时发了狠。他冲过来,弯刀疾刺,斩飞了夫子的弩弓。再一刀,砍在夫子胳膊上。下一刀,瞄准了夫子的胸口。
可是他挥刀的手还未落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头顶炸开,“轰”地一声,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匈奴脑浆迸裂,歪倒在地。
夫子妻子手里,紧握着一口铁锅。
锅很结实,即便砸烂了匈奴的头,锅底也保持着平滑的弧线。
夫子颓然歪坐在椅子上,捂着流血的胳膊,看着衣衫凌乱手握铁锅的妻子,安慰她道:“没事了,没事了。”
可此时院子里又有匈奴的声音传来,这一次,是几个人呢?
沈大河一早就锁好了院门。
前些天里坊官爷来征他去做民壮时,沈大河花了一两银子,推说自己腿瘸,没有去。
他看得很清楚。
打仗是守城兵马的事,他得活着。
今日看情形不对,沈大河连忙把娘和妹妹锁在屋中,自己又把院门反锁。
自从沈连翘开始养家,他便花钱把院墙垒得高了些。门也换过,很结实。等再从沈连翘那里讹些银子,就把正屋翻新,厨房那个茅草房拆掉重建。
房子收拾好些,才好娶妻。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邻居家有哭喊声。
沈大河摇摇头,只当听不到。
各屋自扫门前雪,他可不会为了旁人,把自己的命葬送。
很快,屋外有匈奴砸门。砸了几下没有砸开,像是走了。
沈大河心中侥幸,小心翼翼地向前几步,贴着门缝往外看。
见那些匈奴站在大街上,正在点燃着什么。
沈大河心中发慌,想要惊叫,便见许多火箭高高地飞起,再准确无误地落在他家正房之上。
春季干燥,火苗迅速蹿起,包裹了瓦檐,向下蔓延,向四周的邻居家蔓延。转眼间,附近已火光冲天。
沈大河冲过去打开门,把娘和妹妹放出来。一家人站在院内,感觉熊熊燃烧的火焰很快就会吞噬掉他们的生命。
逃出去吗?外面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寇。
沈连翘一路跑到宫门口。
她打定了主意,如果宫门未关,就到晋王府去,看能不能趁乱找到医治她的解药。如果宫门关闭,自己就同那些护卫一起,抵御贼寇。
她虽然没有本领,但只要捡到一把刀,同样可以抗击匈奴。
但当沈连翘看到宫门已经打开,卫尉军正在同匈奴激战时,发现自己被吓得动都不能动。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到处是死尸。地面是几乎能没过鞋靴的鲜血,卫尉军的长刀扬起,匈奴的短刀划过,她退后一步,看到有谁的头颅在自己面前滚落。
“族长大人。”
一个卫尉军统领这么喊着她,丢过来一把刀。
沈连翘抬头,看到那个卫尉军背对自己,做出了保护的动作。
族长?
她什么时候是族长了?什么族长?
来不及思考这些。
那把刀有些重,刀柄黏糊糊,不知道是谁的血。
沈连翘勉强握紧,稳定心神。
她的脚前,趴着一个大周官家女眷。
那姑娘十多岁,想必同她一样,是来到宫里避难的。但姑娘已经死了,她的后背被弯刀洞开,破烂的衣衫下,能看到翻起的皮肉。一只手向前伸,因为疼痛,光洁的手指抠进砖缝,青紫一片。
没有人会保护她们了,除了她们自己。
沈连翘挪动脚,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为她带来一点勇气,那些勇气逐渐在体内聚集,让她能够瞪大眼睛,寻找贼寇的踪迹。
事实上也不必找。
到处都是匈奴。
沈连翘小心挪步,趁一个匈奴不注意,在他身后砍了一刀。但沈连翘的力度不够,只划破了匈奴的铠甲。那匈奴转身朝她追来,沈连翘逃无可逃,忽然撞见一棵坛口粗的树。
不知怎的,她的手抱住树,身体下意识向上,迅速爬了两丈高。
那匈奴仰头看她,被追上来的卫尉军副统领一刀斩杀。
“族长大人,”卫尉军副统领张大嘴,显然有些震惊于她的爬树本领,想了想喊道,“您就藏在那里吧。”
不,她不能藏。
一回生二回熟,下一次再砍,她一定能要了狗贼的性命。
这么想着,沈连翘向远处看去。
忽然见许多大周兵马冲进来,为首的是一位左手持剑的将军。
刘礼,他回来了!
满城哭喊声一片。
虽然冲进城的匈奴主要兵力,都跑去攻陷皇宫了,但是滋扰百姓的散兵恶徒,越来越多。
他们扑进洛阳城。
烧,把敌人的城市烧成一片焦土。
杀,留地不留人,免得你们日后反击。
抢,金银珠宝猪马牛羊,这是战利品。
掠,掠夺你们的女人和孩子,战败者的民族,没有尊严。
城门内抵抗的守军越来越少了。
他们要么去守护皇宫,要么已经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管家严君仆受了很重的伤,他靠在一截矮墙边,把怀里的茶壶取出来,咬掉封口,仰起头,却只喝到一滴。
一个匈奴正把一个女人拖到大街上亵玩,看到严君仆手中的茶壶,忽然眼睛一亮,晃晃悠悠走过来。
大周的茶壶,拿到沙漠去,能换一匹马。
严君仆已经站不起来。
“想要?”他把茶壶扬起来,重重砸在地上。
飞溅的碎片激怒了匈奴,那匈奴大喊一声,伸出双手,扼住了严君仆的喉咙。
不过他的力气并不大。
一根飞来的箭矢不偏不倚,刺进匈奴的太阳穴。
匈奴倒在严君仆怀里。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城墙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无数兵马穿过破败的城墙,冲进城中。
“杀匈奴,救百姓,护国土!”
为首的人端坐在马上,扬弓大喊。
身后雷霆般回应的声音,震动整个京城。
严君仆看着马上的人,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他们相遇时,那个少年。
那少年历经风霜、披荆斩棘,从北地回来。
他带着三十万兵马,回到他的故土,他的家乡,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京城。
孔佑,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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