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大梁使馆两条街,飞跑着散去的人群撞到一个肩挑扁担的男人。
“让开让开!”那些百姓喊叫道。
卫尉军的马蹄声尚在另一条街。
“卫尉军帮助大梁郡主打百姓啦!”
“卫尉军谋反啦!大梁郡主勾结卫尉军了!”
他们见卫尉军还远,一面驱赶挡路的人,一面大喊大叫。
挡路的人没有挪步。
他索性把扁担放下,众人这才发现扁担挑着两个粪桶,臭气熏天。
“你说啥?”这人正是不得不辛苦挣钱的沈大河。
“让开!快让开!”窄窄的巷道被两个粪桶挡住,刚刚在使馆门口闹事的百姓推搡着沈大河。
沈大河仗着自己臭,反而手持扁担向前两步,就差把粪桶带翻。
“有本事你们跳过去!本小爷还就拦路了!”
说话间,卫尉军已经奔进这条街巷。闹事者再不敢耽误,他们骂骂咧咧跳过去,不少人的裤脚沾到粪便。
“混账东西!”沈大河啐地道,“我能欺负她,你们就能欺负吗?”
其实他也已经欺负不了沈连翘,想起来便有些生气。
卫尉军离去,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沈大河身边。
马车里的人捏着鼻子掀开车帘,对沈大河笑道:“还没忙完呢?”
沈大河听到这个声音,展开的肩背下意识缩住,他假装没有听到,挑起扁担向前走去。
沈大河走得不快,后背有些弓,脚步很沉。
“刚才在骂什么人啊?”沈连翘瓮声瓮气道,“不会……是在帮我说话吧?”
“谁帮你了?”沈大河猛然扭头,粪桶歪斜一下又稳回去,没有洒出半点粪水。
“你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做什么大梁郡主!等两国开战,把你绑城墙上吊死!”虽然说的是狠话,却像是虚张声势。
“啊呀呀!”沈连翘佯装害怕,“还挺吓人。真有那一天,麻烦这位挑粪的小哥为我收尸。”
“我懒得理你!”沈大河转过巷子,待听不到车轮的声音了,才扭头看了一眼。
马车到达使馆门口,护卫们正擦拭大门,清扫街道上的垃圾。
卫尉军统领蔡无疾刚从使馆出来,见沈连翘跳下马车,便上前拱手道:“我等警戒不力,吓到郡主了。”
有旁人在,他没有称呼“族长”。
沈连翘笑道:“我听说他们来砸门,寻思着回来瞧瞧热闹,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见沈连翘没有生气,蔡无疾的神情也稍稍松弛。
“都是些糊涂百姓,请郡主宽心。”
沈连翘向门口走去,看到地上躺着半个烂鸡蛋。
“真是糟蹋年景,”她蹙眉道,“谁啊?叫我捉住,非得饿他两天。”
对于从小吃不饱的人来说,浪费粮食简直罪无可恕。
蔡无疾再次拱手道:“末将会全力搜捕闹事者。”
“不用管闹事的了,”沈连翘回头道,“他们不过是别人的提线木偶。蔡统领还是好好查查,是谁在暗地里鼓动骚乱吧。”
闹事的百姓散去,为了避免被卫尉军抓到,他们大多都小心翼翼跑回了家。只有一人仍在大街上闲逛,许久后走到一家酒楼,掀开门帘进去,咳嗽几声。
“小的办完事儿了。”这人道。
“芙蓉,给钱。”
临窗二楼坐着品茶的孔花妩唇角含笑。
芙蓉从衣袖中拿出银子,数了两个银锭递过去。
收钱的人自然地把银锭送到唇角,使劲儿咬一下,嬉笑道:“小姐阔气!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儿,找小的一个人就行了。小的怎么见还有好几拨人呢,都是小姐请的吧?”
孔花妩挥挥手,驱赶这人离开。
“怎么那么多废话?我只使唤了你一个!”
“还不走?”芙蓉也喝了一声。
那人悻悻离去,孔花妩看向窗外,笑道:“看吧芙蓉,这个大梁郡主,已经是百姓们的眼中钉了。除了我,还有人不想她好过。民意滔滔,我就不信陛下还要娶她!”
芙蓉低着头,手指绞紧帕子,静默无言。
初秋的邙山终于凉快了些。
太后杨桐陌一袭僧袍孑然而立,看向宽大的寂照宫宫门。
“娘娘,该用午膳了。”
“我不饿。”杨桐陌向宫门走了两步。她没有听错,的确有脚步声传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韩凉闪身进来,关紧宫门。
“娘娘!”
他紧走几步,跪倒在太后身前。
太后身边伺候的婢女纷纷施礼退后,远远避让。
“事情怎么样?”杨桐陌问。
“娘娘足智多谋,”韩凉抬头道,“大梁已同大周开战,边境形势紧张,今日京城已经闹起来,小的趁乱放了一把火,让他们更热闹些。”
“做得不错,”太后颔首,“国有兵戈,该奉祥瑞于宗庙,祈国泰民安。刘琅想在宫中躲着,太常寺都不会让他如愿。”
眼中无泪,韩凉还是抬袖抹了一下。
“小的一定要在先帝墓前磕一百个头,让他保佑咱们报仇雪恨。”
太后看着韩凉,刹那间五味杂陈。
恐怕如今仍然惦念先帝的,也只有韩凉一个了。
“韩凉,”太后道,“我听说,当初先帝是在冬狩时捡到你的。”
“是,小的那时候十三岁,去黄河采冰路上冻晕,醒来后连家在哪里都忘了。要不是先帝,小的早就死了。”
秋风从远处吹来,翻卷起渐渐变红的黄栌树叶。有一片树叶掉进池子,一点一点,被水波淹没。
杨桐陌感慨万千道:“先帝没有白白救你,大周国本归正,就靠你了。”
沈连翘抬手拂落掉在身上的树叶,看了一眼四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使馆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当然多了,”阿靖解释道,“自从陛下继位,他们这些人闲来无事,就都在街市上转。东市买东西逛街,西市说书听曲儿,夜里再去酒楼喝两壶,搂着西夷的姑娘跳几支舞,好不自在。这会儿听说两国要打仗,就都不敢出门,缩进使馆了。”
正说着,一个书吏打扮的使节低着头避让开,又满含担忧地看一眼沈连翘。
“郡主,您别害怕。”
他小心说道。
“有什么好怕的?”沈连翘笑起来,“就因为被人砸了门?这些人难道不知道吗?我虽然是大梁的郡主,父亲却是大周良氏。”
事实上,在她心中,一直觉得自己是大周人。
生在大周,长在大周,根也在大周。
只不过大梁是她母亲的母国。
“郡主,”那使节迟疑着,开口道,“若大梁和大周开战,您站哪一边?”
这问题不光在他心中,也在所有大梁使节心中。
他们如今已经心惊胆战,担心大周皇帝一怒之下,会杀了他们衅鼓。他们也都知道,沈连翘深受大周国君宠爱,所以她的立场很重要。
沈连翘想了想。
她认真想问题的时候,手指会下意识攥紧一下,再松开。
“我站百姓这一边。”沈连翘道,“百姓。”
“哪国百姓?”使节上前一步。
“两国的百姓。”沈连翘道,“大周和大梁写同样的文字,说同样的话,虽然口音略有不同,却都是炎黄子孙。当务之急,是让百姓吃饱饭,不要像前些年那样,每年都要饿死许多人。我们这些人吃得比百姓好,穿得比百姓好,如果还让他们衣不蔽体碗中无粮,赶到战场上去打仗,还有良心吗?”
使节张了张嘴,唇角颤抖着,最终退后一步,对沈连翘施礼。
“是臣等狭隘了。”
“不是你狭隘,”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孔佑阔步走来,笑道,“是孤的皇后,母仪天下,心怀苍生。”
他今日身穿玄青色常服,迈步走来的样子,像极了他们初见之时。
沈连翘转身跳跃,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嘤嘤道:“陛下终于来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大梁使臣和阿靖齐齐低头。
刚才不还从容自若滔滔不绝吗?
这会儿真是……没眼看啊。
注:衅鼓,是指古代战争时,杀人或杀牲以血涂鼓行祭。我有时候就想,泱泱华夏五千年,文明的进程里有多少血肉飞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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