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沈连翘的表情,芙蓉受惊般偏过头,孔云程也疑惑道:“怎么?郡主还有别的事?”
“请孔大人先回去,”沈连翘道,“我想同你们家丫头说几句话。”
往日灵动的芙蓉像是丢了半条魂,立刻摇头拒绝道:“奴婢还得回去找小姐呢。”
大街上闹哄哄的,孔云程虽然不知道沈连翘是什么意思,但他是个聪明坦率的人,闻言扶住芙蓉的胳膊,帮她下马。
“快去吧,郡主问你什么,你老实回答就好。”
说话间孔云程拍马而去,严君仆让过身子,请芙蓉上车。
“别怕。”他安抚道。
马车虽然宽大,但里面坐着沈连翘和阿靖,再加上芙蓉,就有些拥挤了。
芙蓉坐在最外面,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沈连翘看着她笑笑,伸手递过去一把烤栗子。
“尝尝,”她温声道,“是陛下去祭典前,命人送过来的。”
芙蓉伸手接过滚烫的烤栗子,听到沈连翘提起“陛下”,合拢的手指有些僵硬,身子下意识向后,似乎在避开什么。
马车经过城门,城外豁然开朗,不再拥挤,也不再喧嚣。沈连翘的声音很轻,以免吓到眼前的这位姑娘。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跟在孔小姐身边。虽然身份是个丫头,却聪明伶俐,让人过目不忘。”
芙蓉拘束地挤出笑容,不敢抬头,视线盯着沈连翘的裙角。
“吃吧。”阿靖亲手剥开一个栗子,送到芙蓉手里。
沈连翘看着她轻轻咀嚼,又示意阿靖递上茶水。
待她吃完栗子喝完茶,沈连翘才提起正事。
“请你过来,是想问问你,你认识大梁国君萧闲吗?”
芙蓉恍然抬头,停止咀嚼,下意识道:“不认识。”
不知道为什么,马车停了。
四周很安静,想必是拐到了官道旁的岔路上。
严君仆掀开车帘,洞察世事的眼睛盯着芙蓉,默不作声。他看着芙蓉的神情,已不像原先那么温和。
虽然芙蓉否认,但沈连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记得萧闲早就认识陛下了,陛下还在幽州时,他们就有书信往来。我如今想想,觉得这件事很奇怪。陛下那时藏在幽州孔家,连朝廷都不知道他活着,萧闲是怎么知道的?”
芙蓉眉头紧蹙,眼皮跳了一下,手指攥紧板栗,嗫嚅道:“郡主说的这些,奴婢不懂。”
“不懂没关系,”沈连翘道,“我这些天想,是什么让萧闲耳聪目明到这种程度呢?他在千里之外,我不方便问他。但是我可以问问你,是不是孔家有萧闲当时能用的人。或者说,有一位良氏族人,流落孔家。后来萧闲按照良氏名册找到了她,可她不愿意脱籍放良,甘愿为奴,小心伺候着这家主人。就为了能把消息送出去,能帮助良氏,报仇雪恨。”
芙蓉埋着头一言不发,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
沈连翘在逼仄的车厢中起身,走到她身前蹲下来。
“这位良氏族人一定吃苦耐劳勤勉努力,她不觉得日子苦,只要能报仇,就能忍受骄纵主子的欺辱。可她万万想不到,良氏的族长是个笨蛋,她失忆了,竟然把骨肉同胞的亲族忘记。”
一滴泪水落在马车车厢里,芙蓉丢下板栗,抬手掩面。
沈连翘扶住她的肩膀。
“奔赴千里来到京城,族长却把她忘了。没有人搭救她,她真的就要永生为奴。可这位族人没有自怨自艾,她甚至还想帮族长的忙。比如,谁对族长不利,她便让那人吃点苦头。”
泪水顺着芙蓉的指缝落下,沈连翘温声道:“如果族长没有失忆,就该记得……”沈连翘凝眉细想,把尝过夹竹桃汁液后模模糊糊的记忆再次唤醒,终于道,“这姑娘名叫芙蓉,原名良锦惜,锦安十二年出生,她的父亲死在宜阳驿站,母亲带她北迁幽州,孔府为奴。”
芙蓉哭泣着,改坐为跪跪在沈连翘面前,哭道:“族长,奴婢的母亲也已经死了,她死了。”
沈连翘拥住芙蓉的肩膀,轻轻拍抚。
“原来芙蓉竟是良氏族人吗?”原本神情肃重疑惑的严君仆渐渐明白过来,他安抚芙蓉道,“看来你们族长记起你了,你也不必再回孔家去,今日开开心心看陛下祭祖,回来就搬到使馆吧。孔小姐如果不同意,我去跟她说。”
芙蓉只顾哭泣不说话,沈连翘却摇了摇头。
“芙蓉,”她握住对方的手,询问道,“孔小姐在哪里?”
一语落地,严君仆惊住了。他正饮茶,茶盏放在唇边,却没有喝,缓缓拿开。
芙蓉泪眼迷蒙地看着沈连翘,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怎么?孔小姐是怎么回事?上回也丢过,跟芙蓉没有关系啊。”阿靖忍不住询问道。
沈连翘看着芙蓉,正色道:“刚才孔大人说起孔小姐丢了,你的神情看起来焦虑,又藏着不安和不忍。”沈连翘柔声道,“是因为我吗?孔小姐同陛下青梅竹马,进京后对我多番滋扰。我估计着,使馆外百姓丢的烂菜,也有几棵是她买的。但是她只是小姐脾气而已,就算了吧,好吗?”
芙蓉退后一步,想要挣脱沈连翘的手。沈连翘却把她紧紧握住,声音也大了几分:“芙蓉!我既然是族长,就身负保护你的责任。你若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我也不能凌驾于大周律法之上。孔花妩罪不至死,你……”
“族长!”芙蓉打断沈连翘的话,眼睛瞪大面容一瞬间悲愤,扬声道,“她罪有应得,她要杀了你。”
“啪”地一声,是严君仆的茶盏从手心跌落,先摔在车架上,又滚落草丛。
“怎么杀?”沈连翘问。
她的身边有很多护卫,卫尉军、大梁卫士常常陪着,比如今日,看起来她是轻装简从出行,其实不远处就有人暗中保护。
想要杀她,难于登天。
“她买了火药。”芙蓉踌躇着,最终还是开口道,“火药埋在京外使馆修的亭子下,火捻子藏在柱子旁。她说要亲自去教训族长,点燃火药炸毁亭子。我这才……”
“原来买火药的外地人,是她啊!”严君仆魂飞魄散般跳下马,失声道,“坏了!护驾的主力都在山上,谁能想到路边有火药呢?”
“严老板!”沈连翘同样震惊地唤了一声。
“我这就去!”
他向官道跑去,很快便消失无踪。
“孔花妩呢?”沈连翘稳了稳心神继续问。
“我把她打晕,丢在孔家柴房了。”芙蓉心有不甘道,“我想等她醒来,族长已经不在亭子里,她筹划落空,这件事便只能揭过。”
丢在柴房,就算孔云程回去找到她,一时也不会带她出城。
沈连翘放心下来,呼唤车夫赶车。
“走吧,”她说道,“我们先去亭子那里看看,等晚上回京,再带你去孔家道歉。奴婢殴主,按律法要杖责四十。不过今日事出有因,说不定孔云程还要谢你及时拦住妹妹。”
芙蓉乖乖地坐好,马车转向,向邙山方向驶去。
沈连翘同芙蓉说了许多话,也弄明白了很多事。
锦安十五年那场大火后,楚王把持朝政,南下征讨良氏族人。芙蓉的母亲便索性北上,远远躲在幽州。
他们与孔家只隔着一条巷子,后来芙蓉母亲病故,孔家听说了,便帮忙办了丧事,把年仅八岁的芙蓉接进宅子。
说是小姐的伴读丫头,其实对她一直很好。
芙蓉知道孔佑的身份,是因为孔花妩的透露。
后来萧闲庇护良氏,使者费尽周折找到芙蓉,芙蓉不愿放良,却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了使者。
萧闲这才同孔佑联络,他们在生意上互有往来,更曾相互利用。
“这便是事情的真相了。”沈连翘听完芙蓉的讲述,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大周先帝已经驾崩,当初参与宜阳血案的罪人也已伏诛。良氏族人的遗骨都安葬在江州了,等明年我回去时,带你祭拜。”
芙蓉点头道:“谢谢族长。”
她的神情放松了些,却又咬了咬嘴唇,似乎有话想说。
“怎么了?”沈连翘问。
“族长,”芙蓉欲言又止,挠了挠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有人说,整个刘氏皇族,都是良氏的仇人。但您如今要嫁给皇帝,所以那人说的不对,是吧?”
沈连翘笑了笑。
“冤有头债有主,当初先太子和先太子妃就在宜阳驿站,他们死在——”沈连翘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向芙蓉,脸上的神情一寸寸冰冻,问道,“‘有人说’,是谁说的?”
在那样的目光下,芙蓉有些毛骨悚然。
她结结巴巴解释道:“就是……孔小姐让我去黑市买火药,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人,结果他不卖。后来有人主动找我,那人很和气,他说我看起来像他的妹妹,就问我的名字。我说了名字,他就说我应该姓良才对。我没有吭声,他就讲了些奇奇怪怪的话。族长,你说他……是不是也是咱们的人?”
沈连翘倒吸一口冷气。
“他卖火药给你?”她问。
“他说刘氏皇族都是良氏的仇人?”不等芙蓉回答,沈连翘接着问。
芙蓉惊慌失措地点头,沈连翘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人挖空了一块。
“他叫什么名字,还说过什么?”
“他……”芙蓉战战兢兢看着沈连翘,似乎忘记了呼吸,“他说他就不看陛下的祭典了,他要在自己老家的宅院里,等着看漫天焰火。族长,今晚会放焰火的,对不对?”
沈连翘怔怔地看着芙蓉,眼神放空,感觉有一双可怖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官道上忽然传来混乱的马蹄声。
一群卫尉军从邙山的方向来,向城中奔去。
“出什么事了?”沈连翘掀开车帘,她的声音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尖利。
那些卫尉军没有回答她的话。
“邙山火势蔓延,陛下清障回京!”
“邙山火势蔓延,陛下清障回京!”
他们呼喊着,每一个字里都含着紧张。
邙山,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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