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1 / 1)

因朝廷提前预告又列出极细的应对之法,开封府、京城禁军以及各衙门胥吏出动近万人,逐条街坊唱宣指引,连那福田院慈幼局甚至义庄都有衙役前往通告。京中虽然处处忙得不可开交,却无慌乱之态。百姓们深感朝廷处置得当,又有官家宰相文武百官与民同在,见到那泼皮闹事的,无不同声斥责。

生怕地动引来黄河决堤的涝灾,户户都忙着将细软打包,埋入地窖的有,藏入夹墙的也有。来不及随身携带或搬运的,便典当如典当行,或是送至匹帛铺换成交子。从江南来京城的元旭匹帛铺,来者不拒,给出的价钱也公道,一日不到,口口相传,京中六家元旭匹帛铺后院库房里堆积成山。

七月十四,汴京城的百姓纷纷提前祭祖。京中处处可见盂兰盆,还有为了在勾栏瓦舍中贩卖的小郎妇人们,囤积了不少吃食,也都宁可少赚一些大街小巷地兜售着。幸好明日出城祈福,家家都需吃食,不难卖出。

翰林巷孟氏一族的宗祠天不亮就灯火通明。老族长带领族中男子入堂跪拜祖先。因梁老夫人等一众孟府女眷都南下苏州,便由一位婆婆带着女子在院中拜祭。

老族长看着烧完的盂兰盆跌落朝南,叹道:“上苍见怜,连续三个寒冬,终于有个暖冬了。”他看看堂内肃立的男子,除了孟在孟存兄弟两个,还有七八个族学里的先生,其他稀稀拉拉三十来号人,老的老,小的小。族中少年们自两三年前有人跟着大郎彦卿去江南读书,写信回来都言人间天堂名不虚传,更无开封遍地的牛粪马粪。求学氛围也浓,更有大儒们常在青山绿水江南园林中讲经论典,比起京中枯燥的进学生动有趣许多。自然吸引了更多小郎君们前往江南。

待出了宗族祠堂,孟存匆匆赶上孟在:“大哥——明日你留在京中,若有地动——”

孟在转头打断了他:“无妨,职责所在而已。你何时出发?”

“回府告庙后便去宫中迎太皇太后。”

孟在想起守在内东门里小脸绯红的六娘,暗暗叹息了一声,多说了几句:“此去西京,舆驾恐怕要走三四日。太皇太后身边不乏宫人内侍照料,随行护送武将也是禁军中的好手,你放心跟去就是。家里一切有我。”

孟存叹了口气:“昨日我求见太皇太后未果,只见到阿婵一面,想接她出宫随她母亲跟着吕家去城东,她却不肯,反忧心九娘的安危。只是九娘怎不随官家和太后去南郊?”

孟在淡淡道:“六郎将她托付给了我,我自会保她平安无虞。”

孟存蹙眉道:“九娘今日要去和重家中将魏氏接至宫中,魏氏有孕在身,只怕不妥。”

“无妨,这是六郎的安排。”孟在转过头深深看了孟存一眼,不欲多言,大步前行。

到了午后时分,东华门大张旗鼓地驶出一辆马车,大内禁军和大理寺胥吏们簇拥着车驾往东行去。到了高头街,车驾越发缓慢下来,待要转入百家巷。

路口的诸多摊贩还在卖力叫喊着,还有三三两两的百姓停下来看,有极便宜的才肯掏出荷包来。

阮小五低头看着面前一堆水果,有零散的十多个葡萄大小不匀,无助地滚落在木板的间隙里,果皮裂开了口,露出带着汁水的泛黄果肉,令他很想伸出手捏碎它们。

他后颈有些发冷,袖中左手虚拢着毒烟蒺藜球,右手握着淬了蛇毒的精铁匕首,双手的手背青筋爆出。

他收到消息便私自做了这个决定,他一定要杀了孟九。此女害得他两个弟弟命丧静华寺,更令郎君心神不宁,一再阻挠郎君的大计。杀了她,重创赵栩,郎君便是要了他的命,他也在所不惜。

马车从他身后经过,繁杂的叫卖并未因宫中仪仗停歇,阮小五侧耳听着,车内坐着两人,应是孟九和她那个武艺不弱的贴身女使。

他身形一矮,肩头微动,直直往后撞入车驾行列之中。两侧摊贩之前也跃出十多个人,手持利刃,冲向马车。马车边步行的宫女们尖叫一声,有军士大喊:“有刺客——”眼前一花,一个小小身影已飞跃上了马车。

一枚毒烟铁蒺藜落在马车边上,冒出火星和毒烟,路旁的摊贩们乱了套,躲到板车下的,相走奔喊的,军士们呼喝四起,往马车处涌来。

车帘在一道寒光下撕裂成两半。阮小五冲入车厢,和惜兰对了个照面。

惜兰手中短剑连刺带劈,无奈阮小五身法灵动又是侏儒,两招便被他侧身攻入了后车厢。

阮小五只觉得缩在车厢角落之人有些怪异,不及细想,已直冲过去。

寒光耀眼。角落那人身形暴涨,反而迎上了阮小五,剑光如匹练般将阮小五卷了进去。章叔夜所持正是赵栩送给九娘的那柄雌剑,削铁如泥。匕首立刻断成两截,无声无息掉落在车内厚厚地毯上。

中计!

一击不中,远遁千里。阮小五立刻反退向车窗,要撞窗而出。

章叔夜厉啸一声,猱身追上。

“嘭”的一声,车窗看似木条所造,内里却裹着精铁。阮小五用尽全力,破不了窗,反撞得背心剧痛,嘴角已渗出血丝,肩头已中了章叔夜一剑,腿上也被堵住车门的惜兰刺了一个血洞。

阮小五一咬牙,袖中两颗毒烟铁蒺藜急射而出,他一手掩住口鼻,全力冲向惜兰。

章叔夜那次雨中拦截阮玉郎时已见识了毒蒺藜的厉害,不敢大意,手中剑刷的一下,车窗帘卷起,包住了毒蒺藜,他手腕急转,宛如兜了一个包袱,再轻轻放至地面。

再抬头,见阮小五已硬受了惜兰两剑依然逃出车外。他剑尖挑起地毯上的匕首尖头,屈膝矮身钻出车外,长身立于车夫之座,侧身挥臂,匕首尖被他手中剑身大力撞出,如利箭一般在日光下闪了一闪,流星般没入已在十步开外的阮小五后背。

不射之射!万物可为弓,万物可为箭!

阮小五后背一凉,瞬间即无痛感,他踉踉跄跄又奔出去三四步,倒在了地上。

五步蛇之毒,真的走不过五步?

战事不过短短几息便已完结。混在车驾最末的禁军普通军士打扮,依然贴着两撇小胡子的九娘被同样军士装扮的孟在护在身后。看着章叔夜使出这一招,孟在都忍不住喝了一声彩,见四周消停,才带着九娘走到阮小五尸体前。

“死了。”章叔夜站起身来:“匕首上是蛇毒。”

九娘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阮小五清秀的脸庞,他眼睛眯起,全无焦点。杀害阿昕之人,不管是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也有他的份。天道循环,他死于自己的毒匕首之下,也是报应。

章叔夜坚毅的面庞展开笑容:“九娘子神机妙算,宫中果然还有奸细。这次能砍了阮玉郎的得力臂膀,太好了。”阮小五极擅刺杀逃匿,多次逃之夭夭,今日能一举击杀他,章叔夜自己也很意外。

孟在点头称赞他:“好箭法。”

军士们迅速将尸体搬离,撤走伤员,按孟在之令,将阮小五的尸首放于门板之上送到开封府衙前的广场上公布罪状,曝尸三日不得收敛。

宫中车驾,继续缓缓往百家巷深处驶去。只是方才还闹忙嘈杂的两侧商铺摊贩,都不见了人影。

百家巷苏府,苏昉带着几十部曲匆匆赶了出来,走了不到百步,就遇到了九娘一行。得知阮小五伏诛,苏昉也为之一振,带着九娘等人鱼贯入府。

后宅正院的厅里,魏氏已收拾停当,正在和苏老夫人、史氏话别。张蕊珠牵着二娘的手笑眯眯地陪在一旁,九娘入厅后,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是阿妧么?怎地做这般古怪打扮?”见九娘上前给苏老夫人她们行礼,张蕊珠才讶然问道。

撕去了小胡子的九娘笑了笑:“大伯怕宫中来表舅家的路上不太平,让我扮成禁军,果然来了刺客——”

魏氏吓了一跳,虽然人好好地在眼前,还是立刻拉住了九娘的手:“你没事吧?”

九娘摇头笑道:“多亏大伯安排得好,章大哥杀了阮玉郎手下的一员大将,就是那天闯入表婶家要刺杀你的侏儒。”她看了一眼史氏,没有再提阿昕的事。

张蕊珠脸色一白,见九娘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赶紧拍拍胸口道:“天哪,哪有人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吓死人了。”

苏老夫人和史氏也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连呼佛号。

九娘见魏氏有孕七个月了,肚子却不大,身穿宽松的褙子,不留意几乎看不出,便笑道:“我们可要多个表妹了。元初大哥和太初表哥定会很高兴。”可想而知,陈家四个郎君,恐怕会是全天下最宠妹妹的兄长。

魏氏摸了摸肚子,笑道:“我也觉得总该有一件贴心小棉袄了。倘若还是个儿子也没法子。反正我当阿妧也是我的闺女。”

众人叙了一会话,外头侍女通报道:“郎君回来了,和孟家郎君正往后院来。”

苏老夫人道:“都是自家亲戚,也不用设屏风了。”

等了片刻,侍女又进来行了礼,笑吟吟道:“郎君请大郎和孟家小娘子去书房说话。”

苏昉站起身,看向九娘。

九娘起身行了礼,对苏昉笑道:“走吧。”她知道苏昉赶回京后的确说动了苏瞻未雨绸缪,两浙水军今日应该已奉令赶往胶西。

书房里,长袖善舞的苏瞻遇到冰山一块的孟在,都是苏瞻说,孟在听。见苏昉和九娘先后进来,孟在才露出笑意:“你表婶可好?”

“大伯放心,表婶安好。”九娘上前给苏瞻微微屈膝福了一福。

苏瞻又问了几句方才遇刺一事,蹙眉道:“是我大意了。阮玉郎果然起事在即,这次多亏了殿下警示。你们回宫时也要小心,我让部曲护送你们。”

九娘谢过苏瞻,便垂眸望地不言语。

苏瞻叹道:“阿妧,你还在为表舅考校你一事生气?”

九娘抬起头来,双眸中含了笑,摇了摇头。

“你见过蕊珠了么?你们也是嫡亲的表姊妹,日后可以多走动多亲近一些。她甚是命苦——”苏瞻柔声道。

“人的命,是自己定的。”九娘笑道:“苦或甜,都是自己种出来的果子。倘若表舅要我出力让五皇子留在开宝寺,恐怕九娘要让表舅失望了。”

苏瞻眼中闪过一丝狼狈,未料到九娘当着孟在和苏昉的面,竟然也如此不近人情。

“蕊珠和你六姐有过一些误会,但受伤的是蕊珠。”苏瞻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九娘你何需咄咄逼人又如此冷情冷面?”

九娘笑道:“难道不是蕊珠哭着求表舅的吗?我只是小小七品女使,怎么能决定皇子的去留?表舅身为宰执之首,为何要暗示九娘这些?”

孟在忽然开口道:“门外何人?”

苏昉打开门,见张蕊珠正在廊下拭泪,晚词扶着她,见到苏昉便低下头去。

进了书房,张蕊珠怯生生地对九娘道:“阿妧,求你和太后娘娘、官家还有殿下求个情。五郎他已经几乎是庶民了,何必再让他去西京?他身子还没好,这么热的天,我又有了身孕——”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九娘不敢也不能更不愿开这个口。何况巩义至京师,三百里路,五皇子濒危之躯,安然归来。如今御医确诊他已无大碍,为何四百里路的西京之行便不能了?陪伴太皇太后,不是五皇子一贯的孝行么?”九娘淡淡答道。

张蕊珠一怔,垂首哭道:“上回在宫里,是我一时情急冤屈了阿婵,可是我们多年同窗,情同姊妹——”

“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姊妹。”九娘上前几步,走近张蕊珠,看入她眼中:“七年前,在金明池船头,将我推下水的,不就是你么?”

张蕊珠怔怔地退了两步,看到苏昉厌憎的眼神,还有苏瞻惊疑的神情,慌乱地摇头道:“我没有,你听谁说的?不是我——你莫要冤屈我。舅舅——”

“我七姐和阿昕亲眼所见。我有没有冤屈你,你心知肚明。你是不是有意陷害我六姐,你也心知肚明。”九娘转向苏瞻:“表舅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却不知道这世间有些女子看起来温顺和善,宛如易碎琉璃需人爱护,实则下手狠辣,甚至毫不在意他人的性命。谁挡了她的路,即便是真正的姊妹,她也会下手除去。就算表舅知道了,兴许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九娘却是个记仇的小女子。张蕊珠是表舅的亲外甥女,可却不是我的表姐,也不是我的好友。”

苏瞻喃喃了两声,想起还被软禁在小佛堂里的王璎,再看到苏昉的眼神,再开不了口。蕊珠,是三姐的骨血,怎么会是那样的女子?

九娘盯着张蕊珠,轻声道:“阮玉郎手下那个侏儒,死在他自己的毒匕首之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行恶毒之事者,总会自食其果,对吗?”

不等张蕊珠反应,九娘已对苏瞻福了一福:“表婶有孕在身,易疲惫。我们先进宫去了。阿昉表哥,可方便送我们出门?”

孟在站起身,略拱了拱手,看也不看张蕊珠一眼,拍了拍苏昉的肩头:“你很好,自己担心一些。”

出了书房,九娘一眼看见垂首敛目肃立在廊下等着的晚词。当年她和晚诗刚到青神服侍她的时候,她就好奇她二人的礼仪之周全,想来均出自姨母郭氏的指点。她想起张子厚的话,走到晚词身前,停下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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