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柏忠华是朋友。我想看看他的事业。”
柏忠华是柏杰生的孙子,岱石老人的儿子。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站在英国人那一边?
左佑佑心里耿耿于怀。可是,理智又告诉她,卡勒布博士从账本中看到的确实是这样,左佑佑自己也看到了。确实每一笔支出都会给日本人一点分红。
她相信这背后一定有隐情,可是,这隐情是什么呢?
“柏忠华先生为您提供过万泰和号的资料?”左佑佑试探着问他。
“是的,柏忠华先生是个很好的‘田野’对象。他睿智,坦诚,而且颇有语言天赋。我从他那里了解了很多万泰和号的史实。”
田野,指的是田野调查。这是一种学术研究方法,指研究者亲身参与实地调查研究。
“我记得您研究朝鲜贸易?您的学生,姜世钦博士,他东亚经济网络论著,此刻正由中华大典工作小组制作,真是巧合。”
卡勒布博士点了点头。
“柏杰生先生提供的史料,对世钦的研究很有帮助。可惜。”他叹了口气,引用了一句中国成语,“英年早逝,世事无常。”
左佑佑小心地看着卡勒布博士。他看向车窗外,对着街景出神。
左佑佑仔细斟酌着要不要把话题转到岱石老人柏大钧身上。她想知道卡勒布博士如何看待柏大钧,但她想了想,觉得此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车子驶入华夏书林的大门,卡勒布博士跳下车,伸手去抚摸华夏书林沧桑的细长牌子。
左佑佑发微信给简行舟,告诉他准备接待,然后带着卡勒布博士走进华夏书林颇有些古旧的小院。
“这栋小楼。”左佑佑指着小仓库,“抗日战争之前用作大学的教师宿舍。”
“中日战争。”
左佑佑看了卡勒布博士一眼,思索一下,还是说:“卡勒布博士,我建议称呼为抗日战争,更加尊重史实。”
“好吧。入乡随俗。”
这不是入乡随俗的问题,而是战争的定性。但左佑佑不打算再争论:“抗日战争之前,那个方向有一所大学,后来被摧毁在战争中。但这栋小楼保存了下来。一些学界前辈曾经在这座小楼中居住,比如收藏家柏大钧先生。您应该很熟悉。”
“历史悠久。”
卡勒布博士并没有顺着左佑佑的话提起岱石老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座小楼占据了。
他和管理员大爷聊天:
“您在这栋文物里工作多久了?”
“好久了哦,几十年了。”
“咱们的文物平日怎么保护的?有什么安防系统?”
怎么保护?
没有经费就没有保护,最多算是废物利用——这不拿来做仓库了吗?
左佑佑暗自腹诽,只听管理员大爷问:
“什么是安防系统?”
卡勒布博士一边给小楼拍照一边说:“安全防护系统,用来保护文物安全的。”
管理员大爷愣了一下,求助地看了左佑佑一眼。
左佑佑犹豫了一下,含糊其辞:“有一定的安保。”
没想到卡勒布博士竟然来了兴趣,好奇地追问:“什么安保?”
小狗经费撒着欢蹿了出来,扑进了卡勒布博士的怀中。
左佑佑说:“……我们有一条狗。”
卡勒布博士哈哈大笑。他把左佑佑的回答当成了一个有趣的玩笑,对左佑佑的幽默表示欣赏。
左佑佑松了一口气。她联想现实,又叹了一口气。
简行舟带着卡勒布博士去到办公室,把满架子的书指给他看。
架子中间有一本《张黑女墓志》拓本,是柏忠华生前最喜欢的魏碑帖。
“这一册的书脊正对着外面的那棵树,树下埋着一坛酒。”左佑佑指着窗外道,“是柏忠华先生埋的。等中华大典竣工后,大家会挖出这坛酒来庆祝。”
卡勒布博士冷不丁说:“可柏忠华直到去世也没能喝到这坛酒。”
“等到中华大典竣工的那一天,我们会饮下这坛酒。和天、地、先人一起。中国的传统文化允许后人通过酒来链接生与死,弥补人之有死的遗憾。”
“柏忠华不需要这种毫无意义的弥补。缺憾!他的一生一事无成。”
“卡勒布博士,不是每个人都能功成名就,但这不代表他的生命没有意义。”
“意义?意义是用来消解的。”
“好吧,卡勒布博士,让我换一种说法:生活的片段构成了生命。没有来得及品尝一坛酒,没能为崇高的事业打造结局,只是生命中少了一些片段,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生命是缺憾的。”
“你还年轻。明明因为政治!该死的政治!”
小狗经费在卡勒布博士的脚边转圈。卡勒布博士意外的很喜欢小动物,严肃的面上神情缓和一些。
他拍了拍小狗经费的头,“人是政治的奴隶。”
左佑佑说:“汉娜阿伦特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动物是境遇的奴隶,人却时刻有选择。”
“亲爱的孩子。”卡勒布博士用冷静的蓝眼睛注视着左佑佑,“当政治机器碾碎个体的时候,个体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作为中方的接待代表,和国际友人讨论敏感政治话题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措。
因此,左佑佑和简行舟默契地保持沉默。
卡勒布博士自言自语:“政治是一切问题最客观的根源,政治不近人情。”
左佑佑咳了一声,动作明显地看了一下时间。
她提醒:“卡勒布博士,您下午在省图书馆有一场座谈会,我需要送你去酒店。”
她对简行舟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结束了可怕的话题,配合着把卡勒布博士送上车。
等到下午,卡勒布博士结束了座谈,左佑佑带着他前往会议酒店围餐。参加围餐的都是受邀前来的西方教授,一时间英语齐飞。
左佑佑硬着头皮听,好在他们的聊天主要聚焦在新上映的阿凡达电影,接受起来难度不大。
只不过角度比较清奇。
“……阿凡达的第二部简直是一个殖民故事,还用了所谓保护自然的借口。甚至被殖民者的‘英雄’还是一个原来的殖民者,一种‘文明化’叙事。”
哈?
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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