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黄薇,确定她不会背着人走上绝路后,陆念锦才跟黄伦离开了周家。
回去的路上,黄伦以往平静的脸上布满了怒气。他恨,恨周家人无耻,竟做出贬妻为妾这种丑事,恨他大姐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将事情原委跟家里说清楚,他更恨他自己,平日里只知读书,竟从未仔细关心过大姐,连庭之这个刚到家里的表弟都不如。
他心里各种情绪翻腾着,脚下步子越走越快。
到最后陆念锦都有些跟不上他,眼看着他往一个陌生的方向走去,她开口叫住了他,皱眉道,“大哥,前面不是回村的路!”
“我没打算回村,”黄伦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绷紧脸,烦躁的解释,“家里肯定筹不出一千两银子,我想先回书院看看,有几个同窗家中都很富裕,兴许肯借给我一二百两,也能解些燃眉之急。”
“原来是这样,”陆念锦点点头,“那我跟大哥你一起去吧。”
黄伦没有拒绝,两人一起往白檀书院的方向走去。
白檀书院在常乐镇的南郊梅山,两人到马车行雇了辆马车,又跑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下车后,陆念锦一边用手打着扇,跟在黄伦身后往半山腰处的白檀书院爬,一边觑着他问道,“大那几个同窗都是什么人?”
黄伦听她问起自己那两个有钱的同窗,脸色变了变,停顿了片刻,才拧起眉,沉声道,“苏兄的父亲是本县县令,王兄的舅舅是镇上出了名的富户。”
陆念锦琢磨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心里猜测,只怕黄伦平日里与这两位同窗的关系并不十分要好,甚至于还有一些龃龉。
“大哥觉得这两位会将银子借给你吗?”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果然,黄伦听她这么一问,脚下步子顿时僵住了,良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不管他们肯不肯借,我都要试试的。”
大姐还在周家等他,他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凡有一点的可能,他都要全力以赴。否则,谁知道两个月后,拿不到银子的丽娘会对他大姐做出什么。
陆念锦没有说什么。
她跟在黄伦身后,继续往半山腰爬着。
说来也是巧,他们前脚刚爬到书院门口,后脚就跟黄伦刚才提过的两个同窗撞上了。
黄伦望着身穿青色学子袍,嬉笑着朝他走来的两位同窗,唇角僵硬的弯了弯,在两人经过自己时,他开口叫了声,“苏师兄,王师兄。”
苏演和王集没想到,一向与他们两不对付的黄伦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王集先开口,用扇柄敲了下黄伦的肩膀,打趣道,“呦,今儿黄大学子这双眼终于瞧得见为兄跟苏兄了?为兄真是受宠若惊呐!”
黄伦有事求人,哪怕再不情愿,还是弯了弯腰,服软道,“以前的事,都是小弟不对,是小弟目中无人,还望苏师兄和王师兄海涵。”
“你是有事要求我与王集罢?”苏演眼尾一勾,一语道破了黄伦的心思。
黄伦攥紧了收在袍袖中的手,抬首朝苏演看去,微微点了点头,“苏师兄睿智,小弟……”
“得了,小弟什么小弟,你可足足比我长了七八岁,”苏演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啪的一声收起手中的折扇,道,“你既要认错,就该拿出十足的诚意来,光嘴皮子上下一碰可不行!”
“那苏师兄的意思是?”黄伦盯着苏演沉声询问。
苏演抬起下巴,挑衅一笑,“简单,你先跪地上给我和王集一人磕三个响头,再从我们两个胯下钻过去也就是了!”
黄伦纵然身负才名,心性也坚定,可听到苏演这般要求,王集嬉笑着附和,还是忍不住涨红了脸,上下牙齿打着磕绊,气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念锦冷眼瞧着这一幕,她虽不知黄伦过去和这两位有过什么恩怨,但仅凭眼下这一遭,已经足够她看清苏演、王集两人的为人。
她想,今日便是黄伦妥协,照着苏演的要求做了,他们只怕也不会践诺,借银子给黄伦。
“大哥!”在黄伦做决定之前,她突然出声,叫了他一句,由远及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家里的事,我们回去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黄伦被陆念锦叫回了神,他目光复杂的看了苏演一眼,苦笑,他何尝不知道这两位同窗的脾性,原本就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奢望罢了,既然他们一点同窗的情分都不念,那他又何必赔了面子又折了尊严呢。
“是黄伦唐突两位师兄了,还望师兄莫怪,黄伦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说完,他再不去看苏演和王集两人的眼色,转身便朝山下走去。
陆念锦见他打消求人的念头,立即跟了上去,在他身后道,“大哥,你别难过,要我说,借钱救人只是下下策!”
“那何为中策、上策、上上策?”黄伦继续往山下走,头也不回的问。
陆念锦略过中策、上策不谈,直接谈起上上策,“要救大姐回来,这最好的法子自然是我们自己赚钱了。”
“自己赚?”黄伦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无奈道,“庭之,那是一千两,不是一两,你当赚一千两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陆念锦肃然,“难与不难,总是要努力试试的,不是吗?”
“那你告诉我怎么试?”
陆念锦眼珠子一转,“听婶子说你书读的不错,会仿画吗?”
黄伦瞳孔一缩,“庭之你的意思是,仙人跳?”
陆念锦摇头,“也不算仙人跳,只要你仿的够真,我想就算是赝品,应该也有人会出高价收购。毕竟,并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真迹,大哥你说是吧?”
黄伦明白了陆念锦的意思,随即,眼中流露出一抹挣扎,看向她道,“仿古画我是没问题的,有几副难得的名家真迹,我也在山长的房中看到过,可是……”
“做了假,良心过不去是吧?”陆念锦打断了他,轻声劝解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大不了你以后赎回大姐,存够了银子再将那些赝品收回来就是了。”
“你让我再想想。”黄伦皱着眉,心不在焉的说道。
陆念锦一听他这意思,就知道他这是心动了。
果然,到家之前,黄伦妥协了。
之后,一连一个多月,他都没有再出过黄家一步。
一个半月后,等他再出来时,已经临摹好了三幅古画。
陆念锦进书房看了一眼,这三幅画跟真迹像不像,她看不出来,她只知道,这三幅画一副比一副气势磅礴,用墨流畅,便是赝品,也是赝品中的极品。
两人卷好了画,跟黄家婶子和黄大叔打了声招呼,就离开村里,直接去了县城。
黄伦已经考中了秀才的功名,来过几次县里,也听同窗说起过哪个员外痴迷哪个大家的古画。
不过深思熟虑后,他并没有选择上门去卖画,而是带着陆念锦进了当铺。
当铺掌柜也是个识货的,他一看黄伦的画,眼睛就亮了,“公子,这画是真迹吗?”
黄伦闻言,纠结再三,还是摇了摇头,说,“这是我自己描摹的。”
“那是活当,还是死当?”
“活当多少银子,死当多少?”
“死当的话一千五百两,活当的话少一倍,七百两。”
黄伦以后还想将这三幅赝品收回来,自然是想选择活当的,可七百两,又不够去周家赎人。
他紧紧的皱起眉来。
陆念锦打量着掌柜的的脸色,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低声道,“掌柜的能否借一步说话?”
当铺掌柜闻言,一脸狐疑的扫了眼陆念锦,“小哥想说什么?”
陆念锦再次道,“请掌柜的借一步说话。”
当铺掌柜见陆念锦执着的厉害,只好点了点头,冲着黄伦说了句“稍等”,然后带着陆念锦往里间走去。
半个时辰后,两人再出来,当铺掌柜喜盈盈的看向黄伦道,“庭之小兄弟已经跟我说了,黄公子要一千两是有急用,这样吧,活当,我给你一千两!”
黄伦大喜过望,“真的?”
掌柜的没有理会他,直接朝柜台后面的伙计看去,“给黄公子拿一千两的银票。”
“是,掌柜的。”伙计答应了一声,很快就点了一千两的银票出来。
黄伦接了银票,对着掌柜的再三拜谢。
掌柜的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陆念锦,好声好气的将两人送了出去。
黄伦一直到揣着一千两的银票出了门,人还有些发蒙,他神思恍惚的朝陆念锦看去,“庭之,你到底跟掌柜的说了什么,怎么就一下子多给了三百两银子。”
陆念锦笑笑,随意敷衍道,“也没说什么。”
不过就是顺手帮他治了个肾虚。
当然,这个理由她肯定不能说出来。
黄伦再追问时,她就随口编了一段瞎话。
黄伦表示怀疑,她就转移话题,问他什么时候去赎黄薇。
一提起黄薇,黄伦果然顾不得再关心别的,他眼里涌起泪意,颤声道,“这一个多月,大姐定然受了许多苦楚,我们现在就去接她回家。”
“好!”两人说着便朝车马行走去,雇了辆马车,直奔周家。
仍是上次的门庭,黄伦上了台阶,因为太过激动,他敲门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
没多久,门从里面打了开来,不过这次开门的不是丽娘,而是黄薇的相公周胜。
黄伦看见周胜那张脸,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忍耐,才没有一拳揍上去。
周胜见了黄伦,也是心虚,他脸上浮起一抹尴尬来,讪讪道,“小舅子来了,进来罢。”
黄伦今日来的主要目的是帮黄薇赎身,在拿到黄薇的卖身契之前,他什么麻烦都不想找。
三人一路到了前厅。
厅堂里,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妇人,老妇人身后身后则站着身怀六甲的丽娘。
丽娘看见黄伦和陆念锦进来,眸光一闪,立刻开口道,“两位不顾两月之期,提前登门,可是已经凑好一千两银子了?”
黄伦绷紧了身子,他强行将胸腔里起伏的怒气压了下去,看着丽娘,冷冷道,“我大姐呢?”
“没规矩!”黄伦的话刚一落,丽娘还没开口,主位上的老妇人就先冷哼了一声,她看着黄伦和陆念锦,声音冰冷,眼神挑剔道,“黄姨娘一日是我们周家的贱妾,你们两个一日就要待我老婆子恭恭敬敬的,否则,便是你们拿个一万两来,我就是不放人,你们又能将我老婆子如何?”
陆念锦早就预料到了眼下这一幕,她理也不理周家老夫人,直接朝丽娘看去,“先前,你不是说你能做周家的主吗?”
丽娘面上浮起一抹算计来,看了眼身前的周老夫人,道,“话是那么说,可我毕竟是给人做儿媳妇的……”
“既然如此,那就当两个月前的约定作废,人我们不要了,银票我们也带走了!”话落,她转身就要朝外走。
黄伦见陆念锦转身,忙跟了上去。
时至今日,他已经把陆念锦当成家里的主心骨了,尤其在黄薇的事上,他知道自己一旦受到刺激,一定会受制于人,所以来之前就在心里决定,一旦两家人有争执,他便看陆念锦的脸色行事。
庭之表弟总不会坑了他的。
果然,两人前脚刚出周家的门,后脚丽娘扶着肚子就追了上来,一副生怕他们真的不要人的模样。
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将陆念锦哄的回心转意。
不过陆念锦也有要求,那就是先去官府消了黄薇的奴籍,然后再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丽娘已经见识过陆念锦的行事作风,哪里敢逆着她来,当即便叫了周胜出来,两人带着黄薇一起去了官府消奴籍。
去官府的马车上,陆念锦细细的打量了一番黄薇,见她只是消瘦,身上却没什么伤,精神也还好,终于松了口气。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官府外停了下来,几人先后下了马车。
消除奴籍的手续并不麻烦,再加上黄伦使了银子,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办好了。
等再从官府出来的时候,黄薇已经是自由身了。
马车是陆念锦雇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后,她自然不许周胜和丽娘再上车。
周胜和丽娘朝黄薇看去,试图让黄薇开口,再载他们一程。
黄薇和周胜的视线对上,她突然停下脚步,脚底一转,一步一步的朝周胜走去。
就在周胜以为她是有什么要紧的话对自己说,心肝怦怦跳得正厉害时,黄薇终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然后噗地一声,一口血痰吐在他的脸上。
“黄薇,你!”周胜羞窘起来,扬手便要打黄薇。
黄薇避开他的巴掌,冷冷的笑了一声,“周胜,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恶心的人,以后,我祝你们夫妻白头到老,断子绝孙!”
说完,她毫不犹豫的转身,在黄伦的庇护下,上了马车。
黄伦在黄薇上车后,也爬了上去。
马车很快跑远。
车上,黄薇伏在黄伦肩上,瞬间哭成泪人。
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陆念锦和黄伦终于知道她被贬妻为妾,签了卖身契的真相。
原来是周老夫人嫌弃她不能生育,故意伙同家里唯一的小厮设了局给她钻,冤枉她和小厮不清白。
又威逼利诱她,要是不同意签卖身契,贬妻为妾,就扯着她闹上公堂,让黄伦以后没法参加科考,就是已经取得的秀才功名也要被革除了。
黄薇从小就跟弟弟感情好,她怎么舍得因为自己而毁了弟弟的一生,所以她明知自己是被陷害的,但还是被周老夫人牵着走了。
“大姐,你怎么这么傻!”黄伦泪流满面的看着黄薇,悲痛道,“你是我的亲大姐,功名、科考什么的,哪里有你重要,只要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便是让我一辈子做个农家子,我也是无怨无悔的。”
黄薇听黄伦这般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陆念锦坐在旁边,也有些心酸,她暗暗的抹了抹眼角……
一个半时辰后,陆念锦坐的屁股都有些酸了,马车才停下来。
车夫在外面喊着,已经到了村口。
三人搀扶着下车,付了铜板,往家里走去。
黄家婶子没想到黄伦和陆念锦会将黄薇带回来,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注意到黄薇消瘦的身材,难看的脸色,忙上前关心的询问起来。
黄伦也是到了这时候,才跟黄家婶子说了周家的那些禽兽行为,还有他们赎人的事。
黄家婶子听完,可心疼怀了,她再三确定女儿没有旁的问题后,疾风一般的跑去厨房,抓了把菜刀就要去镇上跟周家人拼命。
黄伦和黄薇见状,又手忙脚乱的去拦自家母亲,好一番争执,两人才将黄家婶子手里的刀夺了过来。
接着,又是一通安慰,黄家婶子终于冷静下来,抱着黄薇哭道,“薇儿,娘以后再也不逼着你嫁人了,以后你就留在家里,娘和你爹养着你,等娘和你爹老了,就让伦儿养着你!”
黄薇连连点头,感动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
在这之后,村里虽然常有风言风语,但黄家人却毫不在意,他们一家团圆,日子幸福又平静。
陆念锦又在黄家留了半个多月,眼看着腹中身孕已经五个多月,她不敢再在黄家留下去,便寻了个回乡祭祖的由头跟黄家四口辞了行。
黄家婶子虽然舍不得陆念锦,可也说不出不让她祭祖的话,只得抹着泪帮她收拾行李,又将她送上了出村的牛车。
陆念锦在走之前,又去了当铺一趟,她给了当铺掌柜几个药方,然后将之前活当的当票和赝品古画一起带走了。
在镇上雇了一辆马车,她趁着路上还未结冰,一路往南而去,最后在无锡境内的一个小镇落了脚。
这时,她已经将近七个月身孕,显怀的根本扮不成男人,只好请托一路送她过来的车夫帮她重新办了户籍,又买了一座小院子。
此时,她用的还是李锦这个名字。
另一边,京城里,萧询还是没有陆念锦的消息。
这日,守在孟清庭身边的死士突然回了国师府求见。
书房中,萧询抬了抬眼皮,嗓音愈发冰冷道,“让他进来!”
“是,太子!”来臣答应了一声,朝着外面通传了一声。
下一刻,一身玄衣的死士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在书房中间停下后,他单膝跪下行礼,“属下见过太子。”
“免礼,有何事?”萧询直接问道。
死士则肃声道,“回太子的话,孟大小姐一个时辰前,跟四皇子提起了太子妃,说太子妃如今已经不在京城,而是在无锡!”
“无锡?”萧询大喜,“此话当真?”
死士拱手道,“是,孟大小姐当时是突然想到这茬的,看她的表情,应该是真的。”
“本宫明白了,你退下,继续盯着她!”
“是,太子!”死士领命离开。
萧询在他走后,又朝来臣看去,吩咐道,“即刻通知蔡浥,分出六成的死士去无锡寻访太子妃,务必要在萧泽的人找到太子妃之前,先一步将太子妃护好了!”
“是,太子!”来臣答应了一声,拱手朝外退去。
蔡浥收到来臣的消息后,立刻亲自带人前往无锡。
他们到无锡后,重点查访几个月来的新增户籍。
在他们日以继夜的暗访下,最后终于锁定了一个名叫李锦的人,这个孕妇的各项情况都能跟太子妃对上。
于是某天夜里,蔡浥迫不及待的带人去了陆念锦定居的那座小院。
小院中,他一现身,跟陆念锦一对视,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太子妃!”他拱了下手,有些惊喜,又有些痛苦的冲着她叫道。
陆念锦冲他笑了笑,“没想到,逃了半年,还是被你们找到了!”
蔡浥苦笑,“再找不到您,我们就要被太子逼疯了!”
“是吗?”陆念锦还是笑,僵硬又不甘心,“那倒是我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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