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麻溜地接过荷包,先倒给自己一粒吃了,本想等会再递给沈端砚,被他看了一眼后,立即一脸正气凛然地双手呈给了自家主子。
他绝对不是想吃糖,他只是想给自家大人试毒。
没错,就是这样。
沈端砚站在窗边上,看着永定桥的方向眉头微蹙。
晚风徐徐从窗口吹来,吹得他的衣袖拂动。
何清沅见没人理她,她又不能说话,只能趁着他不注意,直接坐在凳子上,把小县主放在了腿上,放松了一下胳膊,一边偷偷打量这位总是莫名看她不顺眼的首辅大人。
第一次吃了她的糖,随手扔掉了她的荷包;
第二次吃了她的糖,也不让人帮她抱着孩子,真是够小气的。
何清沅暗暗腹诽着。
他今日出来带的随从不多,想来是要悄悄出来办什么事,所以身上只穿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墨蓝直裰,虽然面料质地上好,但上面半点纹饰也无。但他年轻,皮肤生得白,又五官清朗,这样简单的深色衣衫反而衬得他气质清贵,卓然不群,怎么看都像是京城中的世家子弟,而不是曾被京中贵女嗤笑过的心机小人。
但何清沅对他的来历再清楚不过了。
这人自小家境贫寒,少年又苦于考取功名,真正发迹也不过是这些年的事。不过何清沅回想了一下,觉得这人又不是这两年才养出的这身派头。
她过去时常生病,记忆力不算很好,但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从前有一次在花会上,她曾经和他狭路相逢,算是打了个照面。
那会她还是永宁侯府的嫡女,他是新登科的探花。她和闺中好友们一起,他和同窗好友们一道,两拨人通往桃花林的一条小路上撞了个正着。
他那时说了什么来着?
何清沅又有点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他从容地向她们一礼,然后让开了路。
他的同窗们也跟着他让开了,只是表现却和他不大一样。
她那会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并不缺少见识。她知道,新登科的士子中越是出身贫寒的,一朝跃过龙门后,最初那段日子总会行为有点失常。比方说见到了贵女们个个神思不属,有的放浪之辈眼睛几乎要黏在她们身上,有的卑琐之徒只敢看着自己的鞋尖,有的鼻孔朝天,有的笑脸迎人,
等她走远了,下意识地又回头一看,见那人似乎还站在原地,正好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挺拔如青松翠竹般的背影。
后来在其他人家的宴会上,她又碰到他几次,下意识地留意了。这个年轻的翰林院小编修虽然出身贫寒,但待人温文尔雅,举止有度,称得上是个君子。
只是后来那段日子,她在家中病得厉害,外面的很多事都不太清楚。这位沈大人是怎么投了宣平帝的眼缘,又是如何带着人抄了她的家,她都不知道。但她明白,以当时的局势,永宁侯府倒台是迟早的事,宣平帝不可能放过他们。
无论如何,她都该感谢这个人,当初还是给她这个将死之人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想到这里,何清沅又下意识地抬头看着窗边的那个人。
他正在一边看着外边,一边吃她小荷包里的糖。
这粽子糖也是何清沅自己做的。糖壳做的很薄,里面的玫瑰卤是小厨房研制玫瑰花卤的时候剩下的一些,入口后化得很快。但何清沅也没见过像沈端砚这种吃法的。
他仿佛嗜甜如命,但神色却又丝毫不见对糖的狂热,仍旧是冰冷漠然的。甚至他的心神都在远处,根本没有心思品咂这糖的甜味,只是一粒又一粒地放入了口中。
唯一让何清沅觉得这糖大概对他还是起了点效果的,大概是他原本紧皱又慢慢松开的眉头,最终眉宇之间又重归平静。
从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窗外漆黑的夜空,还有沈端砚清寂的侧脸,幽深的眼眸。他身上仿佛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能让一切都静下来,连茶楼外的喧闹声仿佛远在天边。
但是,她,或者说原身哪里得罪了他呢?
可要说得罪,好像也不全是。
她能感觉到,沈端砚对她的态度很复杂,轻蔑、漠视、警惕中隐隐带着排斥,但却又能放心地像个小孩一样跟她讨要她荷包里的糖。
何清沅正直愣愣地看着,沈端砚突然转过身来,正好对上她的眼神,同样也是一愣,然后立即撇开视线,向门外走去。
六安忙不迭正要跟上,就听沈端砚吩咐道:“你留在这里,等待会和郡王府的人说明情况,我下去看看。其余的人跟我走。”
六安:“……”
等等!他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并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沈端砚带着剩下的人走了出去。
所以……他就这么被大人扔下了?
六安欲哭无泪。
他先撒气一般地恶狠狠瞪了何清沅两眼,转过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倒茶消气,心里暗地里盘算着回去怎么给刚才那群抢了他位置的人小鞋穿。
旁边的何清沅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见他在那边一个劲地长吁短叹,不明白六安这是在发什么疯,低头继续看着怀里的小县主。
好在这位小县主熟睡后没多久,她家里的人终于来了。
何清沅这才知道,之前那险些被拐的小女孩原来是临安郡王府上的小县主,今年不过才三岁多,算来正是永宁侯府被抄家后不到一年左右出生的。
今天小县主是跟着郡王府的一位亲戚一同出来的。
她嫌画舫上的歌舞无趣,吵闹着要去花市那边买花玩。
带她出来的那位长辈心想着画舫就在永定桥不远的地方,又有一群侍卫看护着,怎么都不至于出事,谁能想到会突然出了乱子,这伙胆大包天的歹人竟然敢劫持县主。好在有何清沅和三七的出手相救,这才把小县主给救了回来。
人虽然救回来了,但事没这么容易解决。
三七急于救人,一来一往地只抓住了一个同党,其余的歹人早已不见踪影。那个倒霉蛋目前已经被押入了刑部大牢里待审,不大可能活着出来。
唯一留下的一个疑似“同党”,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花市上卖给何清沅她们一篮子茉莉花的小姑娘。
何清沅在一旁听着,原来那伙歹人剥下了小县主的衣裳,换在了卖花小姑娘的身上,随手将她扔给了郡王府的侍卫们。仓促之间,那伙吓昏了头的侍卫们只见夺回了小郡主,便不再追击。等转过身子来一看脸,这才纷纷骇然失色。
虽然后来沈府的人把小县主又送了回来,但他们也难逃罪责。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口咬定那卖花的小姑娘是同党。
然而那小姑娘和之前中了迷药的小县主一样,正昏迷不醒着,显然也是被分量不轻的药给迷住了。想要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恐怕只有等她醒来才能知道了。
何清沅不禁摇头,这伙侍卫没本事,反咬那个小姑娘一口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不过何清沅也没能听多久,六安就来赶人了:“好了,下头的人也散了,你赶紧回府去。我们这里忙得很,刚才听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你统统不知道,明白吗?”
旁边来接应小县主的人倒是很客气:“这位姑娘先回去吧,回头郡王府和威远伯府必有重谢。”
她还是温清沅时,天生体弱,打娘胎里就有毛病,周围时时刻刻都有一大群丫鬟嬷嬷看护着。即便如此,有一回上元夜,侯府所有人出去看灯,她也被抱了出去,奶娘她们一个没看紧,混乱中就被人抱了去。
好在清沅福大命大,那伙拐子在前三皇子带人办案时一举拿下,她也被被认了回去。但到底是吃了一番苦头,本来就不怎么样的身子骨被折腾得更弱了,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所以何清沅对拐子更是深恶痛绝。
今天看到这小女娃被拐,虽有一时热血上头,但更多还是出于对这一类人的痛恨。
但这会回过神来,才方觉当时的惊心动魄。
何清沅苦笑,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担子,居然敢在虎狼环伺的情况下主动往上凑。若不是三七刚才及时赶到,只怕她早就被那伙亡命之徒捅死了。
不过他这么一说,何清沅差不多明白了她先前看那小女孩那种古怪熟悉感的由来。
果然,是故人之后。
何清沅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得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县主。
没关系,她们早晚都会再相见的。
就在这会功夫,五城兵马司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在一大群兵丁的呼喝驱赶下,桥南北躁动的人群终于逐渐平复,慢慢疏散开来。
眼看着街道上的人渐渐疏散了,何清沅这才下了茶楼,顺着街在桥两头寻找着采薇的踪迹。
刚才那一番变故后,街道上一片狼藉。桥南原本街道两边的摊子都被撞散了,地上掉满了东西,有人正在捡东西。她甚至还看到一口翻了的大铁锅,旁边洒了一地的酱汁,不知道哪来的一大群野狗疯狂地舔着那一块地面,看得何清沅胃里一阵翻腾。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采薇焦急的呼唤声:“清沅,清沅——”
等何清沅循着声音找过去,就见采薇、采菽、采芹三人正在那边和一伙兵丁正在争执什么,她连忙快走几步上前去替她们解围:“各位大人莫怪,我们是首辅府上的,出来玩碰上了乱子,这才走散了。我这位姐姐一时情急,所以才大声呼喊。大人莫怪。”
何清沅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从袖口摸出两片银叶子,那兵丁见了,这才心满意足道:“行了行了,既然是首辅府上的,赶紧回去便是了。”
何清沅拉着采薇她们谢过那几位兵丁,走出一段距离后这才松了口气。
采薇一见她衣衫还算齐整,就知道她先前应该没出什么大事,不过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方才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
采芹对何清沅从来就没个好脸色,刚才帮着找了半天人,跑得她腿疼,喊得她嗓子都哑了,这会见到了人更是怨气冲天:“我就说她没事吧,一个大活人能有什么事。咱们怕她出事喊了半天,她可倒好,不知道躲在哪里吃茶呢。”
何清沅无奈道:“好了,是我的错。有什么事咱们先回府再说吧。”
采菽叹了口气:“你说好好的出来一趟,咱们就这么倒霉碰上了这么件事。我买了好些东西,刚才在人群乱起来时都没了。”
何清沅也有点可惜:“我那还有小半篮子的茉莉想带回去做茉莉清汤呢,可惜刚才太乱,估计这会篮子都被人踩烂了吧。”
“我们才刚开始逛,还没买什么花,也没吃什么东西,就出了这么大乱子。”
“说起吃东西来,之前吃了一家的卤豆干味道还不错。”
看着她们边走又叽叽喳喳起来,采薇无奈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再说吧。”
一群人准备回府,才走出没多远,只听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何清沅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然后和其余人一样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凉气——
永定桥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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