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选定了住处,何清沅也不再耽搁。
她先抽了一趟空,去跟赵三签了文书,一次性钱契两清,皆大欢喜。
回头跟沈檀书说过之后,她先去房子里扫洒了一通,又过了两天便劳烦冬虫、夏草他们,趁着天还未大亮,搬了自己的行李就出了府。
虽然她有意早早地搬家,但人进人出,还是引来了不少邻里的注意。大人的目光还收敛点,小孩子们倒是吮着手指头好奇地看着何清沅。
不过正如先前赵三所说的那样,这两边住着的都是普通人家。早上忙着出去做工的、摆摊做生意的、操持家事的,家家户户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再加上他们可能看出何清沅和他们不大像一路人,只是看了一会就拉扯着自家孩子散去。
等东西都搬完了,眼看时间也到了晌午。何清沅向冬虫、夏草他们道谢:“今日真是多谢二位了,若是不嫌弃,我请二位去京城里上好的酒楼。”
夏草正要一口答应,被旁边的冬虫拉了一把:“不了不了,我们还忙着回府上和姑娘说一声呢。何姑娘你好好收拾收拾东西,请吃饭的事情日后再说吧。”
何清沅也不再勉强,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这才关上了门。
回到房内,她先吃了个先前早就买好的葱油烧饼,一边啃着一边继续收拾剩下的东西。
她自己的东西不多,不过是一些衣物首饰罢了。
倒是前段日子郡王府的两只赏赐箱子占了屋子的一角。
何清沅将锁打开,抽出放在最上面的册子,翻了几页。郡王府的赏赐不薄,里面的都是蜀锦吴绫一类的布匹。除了留下几匹料子外,其余的改日都拿到当铺去换成银钱藏好,防着日后何婆子来这边,再想打这些东西的注意。
把箱子又重新上锁后,何清沅又前前后后地转了一圈,发现还是缺一些日常的器物,但天色不早了,她也只能等明日买来。
被褥是前两日就晒好的,如今往床上一铺,就能直接这么躺着。
何清沅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烟青色的帐子,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
“总算是有个自己的地方了。”
心里淡淡的喜悦渐渐平复,何清沅闭了闭眼,继续想着自己眼下的困境。
除了最开始举目无亲的那段日子之外,她也不算经常想起家里的人。
日子一长了,她起初那份迫切的心情也淡了许多。
从前她时常生病,和家中的兄弟姐妹交往不深,感情不好不坏。但无论感情深浅,总归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哪怕她帮不上太多,能知道他们是平安的也好。
或许是因为劳累了一天,或许是因为到了新家的心安,何清沅想着想着,很快就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梦里,她又嗅到了那浓郁苦涩的药香。
那香气绵远、悠长,仿佛可以溯回到遥远的记忆深处。
只是这一次,她隐约听到了身边似乎有人的说话声。
何清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是着急,极力想听清楚旁边的人说的是什么,但最终还是昏昏沉沉地陷入了一片恒远的黑暗中。
等她再睁开眼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窗外天光大亮,她走到屋外的院子里,看着天空碧蓝如洗,日头给屋上的乌瓦镀了一层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简单地打水做了饭,吃饱喝足后,她推开大门,只见这条街上的人家三三两两地都已经吃完早饭,男人们该去干活的干活了,街上只有孩子跑来跑去。
何清沅右边那户人家的大开着,一个妇人正坐在门槛上剥着豆子。
那妇人一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何清沅善意的微笑和诚恳的目光。
何清沅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见隔壁的妇人在下摆处擦了把手,有点局促地问道:“你就是昨日搬过来的姑娘吧?”
何清沅笑道:“是我,大嫂,您家就住在我隔壁啊,昨天早上我刚搬进来,没吵着您吧。”
“没事没事,都起得早。姑娘官话说的这样好,应该就是咱京城里头的人吧,怎么想到搬到这里来了?”
何清沅笑道:“原先在人家府上做事,这两年攒了些钱,所以来这里买个房子住下,也算是有个自己的家。”
那妇人点点头:“是,有自己的家好,有自己的家好。”
这姑娘一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也不知道原先是哪个高门大户出来的。
何清沅见这妇人紧张,只能继续保持笑容道:“我初来乍到,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还请您多见谅。”
那妇人摆摆手:“没有的事。倒是我家几个小子整日到处乱跑,若是日后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要是不高兴的话,揍一顿也成。”
何清沅哑然失笑,见对方这会稍微觉得自在了些,便主动凑过去要坐在门槛上,帮着那妇人一同剥豆子。
那妇人连忙拦道:“哎呦呦,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别脏了你这好好的裙子。”
何清沅笑道:“不碍事的。”
那妇人没拦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清沅坐下,也不好再推拒什么。
两人一边剥着豆子,一边闲聊着。
“看你初来这里,想来对着周围不熟悉。你从这里沿着这条街一直向西,那边又一道桥,桥下是洗衣淘米的去处。若是从这边拐,那里从每月初三起,隔五天就有一次集市,你可以去那边买些鱼肉回来。有些在那里摆摊做生意的都是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家,你以后多走动,很容易能买着便宜些的。”
何清沅一边听一边用心的记着。
两人聊了才不过片刻的功夫,突然从屋子里哒哒哒跑出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童,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道:“他尿了。”
果然,屋里很快就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哭声。
邻家妇人匆匆地擦了下手:“姑娘,孩子不省心,我先回屋了。”
何清沅笑道:“没事,对了大嫂我近来时不时还要回去先前做事的那家府上,虽说这门上了锁,不过还是请您多照看一下。”
“姑娘,你就放心去吧。先不说了,我先进去了啊。”
何清沅看着邻家妇人慌慌张张一把拉扯过孩子进了里屋,又看了看天色。
她也是时候回沈府了。
回到沈府,沈檀书已经在等着她了,一见了她就问道:“你昨晚在那边住得怎么样,一切可还好?”
何清沅笑道:“自然是极好的。”
沈檀书拉着她道:“昨天你已经去住了一晚上了,不如今晚就回来陪我,我们晚上也好一起说说话。”
何清沅无奈道:“我才走了一天你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今晚可不行,我要去外院园子那边一趟,有些事总归要处理的。”
沈檀书立即就明白过来了,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何婆子她还是有点印象的,是个相当让人头疼的家伙。清沅若是想说服她离开沈府,怕是没那么容易。
沈檀书没有察觉道,她如今已经下意识地会把这对母女分开来看,好像她们根本不是一家人一般。
何清沅自己心里也清楚:“先给她透个口风,一步步来。”
先告别了沈檀书,何清沅直接回了后院。
数日不见,何婆子还是那副样子。
何清沅见到何婆子的时候,她正倚在一棵柳树边上嗑着一把南瓜子。
何婆子一见了何清沅,把手里的皮壳随手一扔,斜着眼看她:“呦,何大姑娘,今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何清沅耐心地陪着笑道:“瞧您说的,前些日子忙着,这会姑娘放了我,我自然是特意回来看您的。”
“了不得了不得,何大姑娘居然还记着这地方里还有个老娘呢。可是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竟然得了”
“瞧您说的,来,我们先进屋。”
何清沅好说歹说先把何婆子哄进了屋,又是陪笑脸又是端茶倒水地,总算让何婆子消了气,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这何婆子也是有够难缠的。
不过无论她怎么想,这何婆子好歹是原身的母亲,即便她做不到发自真心地敬爱,起码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何婆子心里那点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不是因为什么母女情深,而是她清楚何清沅的脾气。往常何清沅还在沈檀书身边当二等丫鬟那会就不爱回来,得了什么东西宁可藏在那边的住处,也不拿给她这个当娘的。自打这臭丫头之前出了一回事,这两次回来反倒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懂得低声下气哄她了。
不过何婆子知道这丫头都是装出来的,有句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要把这臭丫头惹毛了,再跟她闹腾起来,反而得不偿失。
何婆子往椅子上一坐,斜着眼问道:“上回郡王府的人都给你什么好处了?”
何清沅笑道:“能给什么,赏的不过都是些不能吃不能穿的,净是些花样子。”
何婆子冷笑一声:“小丫头片子毛还没长齐呢,倒敢拿我当猴耍。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你娘我当年也是见过世面的。隆庆年间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年家听说过没,那可是给皇帝当老师的人家,你娘我那会可是年家一等一的大丫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那郡王府是什么地方,就算扔块石头出来,上面都是包了金纸的,你倒还想骗我。”
何清沅仍旧笑道:“知道您见多识广,我怎么敢骗您呢。只是财不外露,我这进出内外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万一财露了白,让有心人惦记上,那可就不好了。再说您我二人母女一体,我的就是您的,您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半会呢。”
何婆子哼了一声:“那你这会回来,真的就什么都没带。”
何清沅犹豫着伸手摸向腰间的小荷包,还没摸着就被何婆子一把夺了过来。
何婆子急急忙忙地打开来看,却只见几块散碎银子,不由得呸了一声:“就这点东西,打发叫花子人家都不稀罕。”说是这么说,不过何婆子还是麻溜地把小荷包往自己怀里一揣。
“还有没有了?”
何清沅笑道:“等我下次回来,再给您拿。我这不也是怕您一次赌光了嘛。”
“对了,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有事要跟您商量。”
何婆子眼一斜,阴阳怪气道:“呦,我说何大姑娘今天出手怎么这般阔绰,原来是有事在这等着我呢。说吧,您老有什么事?”
何清沅尽可能地字斟句酌,语气轻柔道:“我想问您,您有没有想过哪天咱们能攒下钱赎身出府的事情?”
何婆子的眼珠子瞬间瞪了起来:“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清沅留了个心眼,半是试探半是玩笑的口气道:“您看,姑娘待我不错,前些日子我又得了郡王府的一点赏,再加上这些年攒下了一点钱,您有没有想过,咱们跟姑娘求了恩典,为自己赎身,出府后好好过日子呢?”
何婆子整个人几乎都要跳起来了:“放你娘的屁!你这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府里打好的日子你不过,你居然还想着出府去做那下等人的营生!你是吃了哪的迷魂药了?”
何清沅仍好声好气道:“您先别急着生气,让我跟您好好说说。府里的日子确实比外面来得安稳,但是您想啊,怎么说咱们的卖身契都在别人手里,不是自由身,一旦有了什么事,只能任人发落。所以我想咱们不如早早做个打算,日后出去做个小本生意,怎么说都能养家糊口。”
何婆子呸了一声:“我看你这是上次撞到了脑子,把整个脑子给撞坏了。出去做生意?你说得倒轻巧,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让老娘出去吃苦受罪!”
见何清沅不说话,何婆子的脸上露出一个略显刻意的笑来,眼里带上三分得意:“你该不会是着急了吧。你放心,我这里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准备?”
何清沅心头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何婆子飞了她一个白眼,转身折回里屋,从上了锁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匣子,不等何清沅看,就连忙关上匣子,手里多出了一个油纸包。
“喏,打开看看,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宝贝。我可是花了好些功夫”
何清沅低头打开油纸包一看,只见里面装的是一摊白色粉末,不由得皱眉道:“这是什么?”
何婆子看着她,眼神闪烁着:“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外头买来的,你找个机会,下在给大人的茶水里,保准你能成事。”
何清沅顿觉一股无名火蹿上脑门,太阳穴处隐隐作痛,不由得咬牙道:“你让我给大人下药?”她早先就听说过内宅的一些腌臜手段,但前世没来得及见,没想到倒是在何婆子这里长了见识。
“什么下药,你这孩子怎么说的这么难听。我这可是给你个机会”
“就算是、就算是……”何清沅的脸浮现一层红晕,咬牙道,“就算是我真的用了这个,爬上了床,你真当沈端砚是什么良善之辈,还会、还会对我负责?你自己也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敢爬床的丫鬟是什么下场,你难道心里不清楚?你这分明是要人往火坑里跳。”
何婆子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什么叫往火坑里跳!我是你亲娘,我难道会害你?满京城的王公贵子是好,你也得能搭上那条线啊。咱们府上这位年青才俊又位高权重,如今前头夫人还没进门,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也就你这个瞎了眼的才这般不知好歹。”
何清沅已经被她的不知廉耻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是在姑娘面前也算有脸面的吗?到时候你就跪在姑娘面前哭,使劲的哭,姑娘向来心软,再说这事又是她哥占了你的便宜,她亏着心呢,怎么也得好好补偿你。”
何清沅从未见过何婆子这样没脸没皮的东西,气得半天只说出来了一句:“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亲娘,我从没见过哪家的亲娘,让自己的闺女去做这下三滥的勾当!”
“砰”地一声,何婆子重重地拍上了桌子,色厉内荏地吼道:“放你娘的屁!你是老娘十月怀胎,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早知道当年生出的是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就该活活掐死你这个孽种!”
何清沅冷笑一声:“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以后我不奉陪了。”
说到这里,何清沅转身就走。
何婆子暴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何清沅的脚步顿了顿。
“你别在我面前做出那个清高拿乔的样儿。我告诉你,你不过就是在姑娘身边当了两天二等小姐的好日子,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等你日后嫁了个五大三粗、不识好歹的庄稼汉,有你哭的时候。”
何清沅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我告诉你,出府的事情你想都别想!还真以为你能给自己赎身啊?”
何清沅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任由何婆子在背后不依不饶地叫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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