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得了何清沅的令,眼珠一转,就往前院年夫人那里去了。
先前年大人匆匆回来一趟,跟年夫人不过说了一会话,就有事在身被叫了出去。此时年夫人的屋子里除了她之外,榻上还坐了两名女子正在陪着她闲聊。
一个瓜子脸上有着一双烟雨蒙蒙、欲诉还休的眼眸,穿着一身杏白绫子上衣,藕荷色下裙,娇娇怯怯,惹人怜爱,正温声细语地和年夫人说着什么。
旁边的另一个柳叶眉丹凤眼,容貌艳丽的少妇一边听,一边偷偷撇撇嘴。
这名年轻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年家的大儿媳佟氏。正和年夫人说话的娇弱少女则是年家的养女,也正是先前在马车上和年夫人一起的白裙少女年婉柔。
墙角的香炉静静地喷吐着袅袅香雾,屋里的气氛还算融洽。
年夫人身边的一个大丫鬟杭锦从门口过来,向着年夫人问道:“夫人,姑娘身边的芍药来了,您可要见一见。”
年夫人原本正在啜饮着一盏枫露茶,听后连忙把茶盏放下道:“快,让她进来说话。”
芍药很快就进了屋,对着年夫人她们行礼后,年夫人急忙问道:“姑娘都做了什么?对屋子里的陈设有没有不满意的?”
“回夫人,姑娘她初来乍到,觉着一切都好。就是让我们给她借本什么地域志的书。”
年夫人微微讶异,随即欣慰地笑道:“这孩子喜欢看书吗?倒是和老爷、大郎一样。她自小流落在外,能保持着这份心思,也是难为她了。杭锦,去老爷书房找一找,给姑娘院子里送过去。”
佟氏在一旁笑道:“难为她一个姑娘家,倒喜欢看地域志这样的书,真不愧是我们年家的女儿。”
年婉柔也跟着一起笑:“想来姐姐应当是瞧这那些杂书有趣,看个花样罢了。日后我和姐姐多走动,送她几卷诗词。姐姐那般聪颖,定能和我谈得来。”
一旁的佟氏笑道:“瞧你这丫头,你姐姐才回来,哪有她迁就你的道理。她喜不喜欢诗词,倒还是两说呢。咱们年家又不是那些沽名钓誉的人家,也不用个什么才女的虚名声,也能让她嫁得风风光光的。娘,您说是不是。”
年婉柔的笑容凝固了这么一瞬。
年夫人看着佟氏无奈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虽然说是女儿家,但到底还是要通文墨、识诗书,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才不至于做个困于深宅的普通妇人。哪怕做不成什么才女,书总归是要读的。咱们家又不是那种拿着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歪理就奉为圭臬的人家。你呀,自己不爱读书,回头可别带坏了清沅。”
佟氏佯嗔道:“娘——”
年夫人笑道:“真要仔细想想,我倒觉得清沅肯看这一类书,定然是个心胸开阔、眼界不俗的好孩子。”
佟氏在一旁偷偷撇了撇嘴,果然是爱女情深,连看本地理方志娘都夸出个花来。
年夫人吩咐芍药道:“你们这些日子都留意些,看着她爱吃什么、喜欢什么,或者有什么觉得不好的,回头都来告诉我。”
芍药满脸笑容道:“夫人,您就放心吧。我们一定都留意着。”
佟氏拉着年夫人的袖子不肯撒手了:“娘,您这样说,可是觉得媳妇办事不妥,怕媳妇苛待了清沅。妹妹才回来不到一日,我就在您这失宠了。媳妇不服——”
年夫人无奈地笑道:“偏就你爱撒这个娇,连你妹妹的醋都要吃。如今老二媳妇都入了门了,你可是家里的大妇,怎么还一团孩子气。你妹妹十多年来流落在外,如今突然回来,在这府里即便有什么不适应,也未必肯对我们张这个口,还是让她身边心细的人仔细看着。等她日后熟稔了,自然就好了。”
年婉柔也在一旁道:“天长日久,清沅姐姐自然是能看到嫂嫂的心意的,到底还是一家人嘛。但……夫人,姐姐这样,未免还是让您伤心了。要我说啊,不如趁着晚饭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用饭,夫人也好再见姐姐一面。”
“不必了。”年夫人摇头道,“咱们突然这么一下子,肯定把这孩子吓坏了,这两日就让她在府里先住下慢慢看看,等她想好了,自然会来见我们。”
年婉柔眉头微蹙:“可是,我们这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能想好呢。”
年夫人温柔地笑道:“没关系,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些日子了。”
“夫人若是实在想姐姐想得心切,我们不妨偷偷去看一看。”
年婉柔在一旁柔柔地叹道:“也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样子的,和您长得像不像。唉,这些年她流落在外,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年夫人摇头嗔怪道:“你这孩子,都说了不必急于这一时了。老爷已经看过,说她还是像我多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日日照着铜镜,还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再说,她的丫鬟便在这里,我一问不就知道了。”
“你的名字叫什么?”
“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叫芍药。”
年夫人慢慢摇头道:“这个名字不好,太过俗艳了。”
年婉柔笑道:“您可别这么说,说不定这是清沅姐姐亲自取的呢。可能清沅姐姐就喜好这花啊朵啊的,您这么说可就不大好了。”
年夫人哑然失笑道:“是是是,这是我错了。”
“好了,名字的事情暂且不提。我来问你——”
“她个头有多高?可有这么高?”
年夫人一边问芍药,一边用手大致比了这么个高度。
芍药对照这年夫人比的高度,也比划了这么一下:“回夫人,姑娘没您比的那么高,大概还要矮这么一些。”
年婉柔笑道:“姐姐长得娇小了些。”
一旁的佟氏道:“娇小才好,女子就是要生得娇小才玲珑可爱。生得那么高挑,直愣愣地戳在那里,那才不像样呢。”
年夫人放下手叹道:“好了,你也不用打岔来宽我的心。我都听老爷说了,当年那、那何王氏为了隐瞒清沅的存在,先是对外瞒了她的年龄,而后又谎称她天生体弱不足。可清沅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刚生下来那会,哭声可比她的哥哥们还洪亮,怎么可能体弱。我赶何王氏出府,她对我怨恨在心,定然是她从小就苛待这孩子,才让她这样……芍药,她是不是,人也生得十分纤瘦?”
芍药道:“姑娘自然是清瘦的,不过看着气色还好。”
年婉柔叹道:“这么一说,我便放心了。我听人说,姐姐在那沈家的府上,先是伺候沈府的那位姑娘,期间被人拿了错处,发落到了厨房里。那厨房是什么去处,也不知道姐姐在那里受了怎样的磋磨。既然姐姐气色还好,说明姐姐的身体底子还是不差的。”
一提起何清沅在沈府上那段当丫鬟的经历,佟氏的脸上便流露出几分不快:“好了,如今清沅都已经回来了,这些都是陈年旧事翻了篇了,就不要再提。日后家里再有哪个敢拿清沅妹妹的事情嚼舌头的,娘,我可饶不了下头这些刁奴。”
年婉柔被佟氏这么一呛,脸一阵红一阵白。
好在一旁的年夫人没有心思注意她。
一提及这事,年夫人眉头轻蹙道:“清沅虽然回来了,但即便我有私心想多留她两年,但她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早晚还是要定下亲事的。下头真有人敢议论清沅从前的,你尽管责罚便是。若是屡教不改的,就直接发卖了,我们府上留不得这种人。”
佟氏笑着应答道:“娘,有我在您就放心吧。”
年夫人见芍药还站在那里,便抬了抬手:“罢了,姑娘如今身边正是用着人的时候。你也不要在我这里耽搁了,快回去好好照看着姑娘。”
“是。”
待芍药匆匆走后,年夫人笑着转头看向年婉柔:“好了,今日陪我许久,想来你也累了,先回去歇一歇吧。”
年婉柔知道年夫人这是要打发她避开,但她又不能拒绝什么,也只能笑着起身道:“瞧我,才说了一会话的功夫,竟然就有些乏了。夫人,那我就先回去了,还请嫂嫂多陪陪夫人吧。”
佟氏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应当的。”
等到年婉柔也带着人走了之后,年夫人这才道:“湘素,让人把门关上,我和少夫人说会话。”
“是。”
佟氏看着又叹了口气的年夫人,忍不住劝道:“娘,如今妹妹被找了回来,可是件高兴的事情,您怎么还是老叹气。这样对您的身子不好。”
年夫人道:“好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以后我少叹气便是。”
佟氏问道:“您有什么话想跟儿媳说的,尽管说便是了,这会又没了外人。”
年夫人看着她,嗔怪道:“我知道你是想说婉柔,但婉柔自小在我们家里长大,实在算不上什么外人。你说你这样机灵精怪、玲珑心肝的,婉柔又性情和顺、善解人意,怎么偏生你就是怎么看她都不顺眼呢。”
佟氏哼唧了两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道:“反正我说不上来,这人就是看着不舒服,媳妇我也没办法。我们俩如今这样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的,但若是她敢来招惹我,有她好瞧的。到时候娘您可别被她骗了。”
年夫人无奈地摇头道:“好了,先不说这个。你们俩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如今你清沅妹妹回来了,她的事才是最紧要的。”
佟氏笑道:“好了,知道娘惦念着您的小女儿。不如这样,既然她暂时不肯见您,儿媳可以先去看一看妹妹,也好替您尽一份心意。”
年夫人摇头道:“你去见她做什么呢。就你这无法无天的跋扈样,我害怕你去吓着了你妹妹。她既然说了不想见,自然不是只说我一人。想来她如今心思应该乱得很,我们就不去打扰这孩子了。说实话,如今这样也好。也幸亏老爷今天没把她直接带到我面前,不然莫说她这个孩子,就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娘这话是怎么说?”
年夫人怅然道:“虽然她是我身上切切实实掉下来的这块肉,但到底还是一别十多年,我这个做母亲的,没能看着她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也没能照顾她衣食起居。她就这么一个人在外头孤零零地长成小姑娘家了,我一回想起来,这心里头有愧啊。”
佟氏宽慰她道:“娘,这都怪当初那群天杀的拐子,怨不得您。”
年夫人自嘲道:“这也便罢了,亏欠她的,我可以用余下的日子慢慢成倍地补回来。但是我最怕的,还是她已经长定型了,全然变了样子。”
佟氏讷讷道:“娘,您先前都没见过她,怎么能知道什么变不变样子的。”
年夫人叹道:“年家子息不丰,到了我们这一辈,列祖列宗保佑,才有了大郎他们三个兄弟。家里有了男丁可传香火,我和老爷便想着再有一个女儿,大郎他们那会也盼望着有个妹妹。当年我生下小三子之后没两年便又有了身孕,当时梦到是个女儿,阖家上下都十分欢喜。”
说到这里,她闭了闭眼,轻轻抚了抚小腹,好像这还是当年清沅尚未出世那会:“清沅尚未出生,我便让人做了数不清的肚兜、鞋袜还有小衣裳,大郎他们给妹妹们攒了好些小玩意。这还不算什么,我和老爷都已经商议好,要自小教她琴棋书画,要教她诗书礼仪,让她做一个大家闺秀。我这样打算,倒不是要苛求她长成什么才女,这些哪怕她学不会,也总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我是盼着她好,我希望她心胸阔达、见识不凡,长成如兰如竹、光风霁月的女子。更盼着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生她的时候没受什么罪,和她那几个兄长一点也不一样。”
“她生下来就好看,胖乎乎的,又健康又可爱。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我一看她,心里就软成了一汪水。”
“老爷当时要给清沅起名字,起了许多我都不满意,所以她一直没有大名,便一直被我们囡囡、囡囡地叫着。”
“但一夜之间,我们之前设想那些全都化作了泡影。”
“才一转眼的功夫,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可是从她还在襁褓中时,我就没能照顾好她,连名字都是被那个抱走她的何王氏取的。”
年夫人面露痛苦之色:“这些都罢了!那何王氏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中再清楚不过。清沅自小长在她的身边,整日耳濡目染地厮混着,我实在是怕啊。我的女儿,即便不是芝兰玉树,至少也该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姑娘。我只怕她被何王氏那等人教养得移了性情,我没法把她拧过来,更怕她因此惹来祸患。”
佟氏劝慰道:“娘,不是我说您,您怎么就不能想些好的。有句俗语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没听说过哪个农人种下了瓜,最终却收到豆子的。哪怕是年份不好,种出来的瓜又小又涩,但它也是瓜。清沅毕竟是咱们年家的女儿,哪怕真有些什么不得体,断然也不可能是本性坏了。您且就放宽了心,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纵然有什么不对,我们慢慢给她改过来就是了。再说您如今还没见着她,又怎么能确定清沅她不好。”
年夫人拭去眼角的泪道:“好孩子,你说的对,是我一时想岔了。好了,这件事我们暂且不提,有件事,我还是要和你商量一下。”
“您说便是。”
年夫人叹道:“当年老爷为了宽我的心,把婉柔带回家里,养在我膝下。这些年来,我拿她半个女儿来待。但说真心话,如今清沅回来,我自忖实在难以一碗水端平,怕亏欠了这孩子。婉柔眼看也快到了出阁的年龄,我想为她寻一桩妥帖的婚事,你帮我好好谋划一番。等她出嫁时,我再从我的私房里拨些份子来给她多添些嫁妆,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分。”
原本年夫人不说,佟氏也想着私底下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年夫人把这事说了。
听了年夫人的话,她一撇嘴道:“娘既然说了,媳妇岂有不做的道理。不过我倒是觉得,婉柔这丫头主意大得很,怕是不用您费这番心思。”
年夫人听了摇头:“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婉柔虽然向来做事妥帖,但怎么说也还是个小姑娘。这等终身大事,我们不替她操心,又有谁来帮她呢。”
佟氏知道她心软,向来怜惜年婉柔孤苦无依,便不再和她分辨,痛快地应下了:“既然娘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会照做的,您就放心吧。这两日您好好养好身子,等清沅妹妹想好了,你们也好相见。”
年夫人微微颔首笑道:“好了,我也有些乏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府里还有许多事要你操劳的。”
待佟氏走后,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湘素关上了房门,一并都退了出去。
良久,房内才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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