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红遍,层林尽染。
京城秋日的天空高远明净,万里无云,只有一派如洗的碧蓝。
天空中有呈人字形的一行雁群飞过,要飞去江南过冬,但那又如何呢,待到明年春暖泥融时,它们总还会再归来。
这对名义上的母女二人在丫鬟们的簇拥下拾级而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难得静静地享受着清闲安静的时光。
走了一会,两人突然同时开口:“我有些话想和你(您)说。”
两人一愣,而后相视一笑。
年清沅道:“您先说吧,说不定您想说的,正好合我想的一样。”
年夫人一边在杭锦的搀扶下拾级而上,一边柔声道:“清沅,你可知道,你入府不过两日,已经有人和我说过你性情乖张,阴晴不定,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她身后跟着的湘素心中一颤,连忙低下头来,悄无声息地挪远了点,生怕被年清沅看见。
年清沅面色如常,甚至还笑了笑:“其实那人说得也不错。”
年夫人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好孩子,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年清沅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那夫人以为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年夫人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年清沅继续走上台阶,一边走一边道:“无论是年家的人,还是其余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觉得我应该是个聪明人。且不说年家是诗礼名门,我更是从一个丫鬟变成了正经的嫡出小姐,这样的好运加身,自然应当惜福。初入年家,不说应当谨小慎微,至少也要温良恭俭,做出个好女儿的样子来。但是夫人,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我有些累了。”
“我在沈府时,为了过得省力些,便处处有意逢迎。在小厨房做工,我讨好掌事娘子;在沈家姑娘房里做事,我便讨好姑娘。我讨好了一些人,总也会得罪一些人。”
“我被年家认回这件事,若是世人得知,都会道我运气好,但我从不这么认为。前两日我入府得仓促,但我想到了今日,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在年家认回我之前,我已经拿回了我的卖身契。夫人,我是自由的,不是沈府的奴婢,不是他们用来与年家交换的筹码。”
年清沅说到这里,没有去看年夫人,而是看向远处的天空。
年夫人温声道:“我知道,你是自由的。即便当初你的卖身契还在沈家人手中,你的心也是自由的。你不是能够安恬地埋头于笼中谷粒的画眉鸟,而是宁愿啄食野草的小麻雀,一有机会就要振翅而飞。”
年清沅微微动容,但还是继续坚持说道:“夫人既然能理解这些,想必也能明白,年家将我认回,我实在不愿。所有人都认为我会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年家的好女儿,但是如果我为了年家的荣华富贵而掩盖我的天性,那又和先前在沈府为了生存笑脸迎人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今日想问夫人一个问题,还请夫人教我。”
年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所有你想的这些,为何要告诉我呢,你就不怕我因此而对你心生嫌隙,日后苛待于你?”
年清沅坦然道:“我相信一个会因为孩子丢失而自责十几年的母亲,不会因为女儿的任性而轻易放弃她。而且,我也是见到了您之后,才决定与您开诚布公的。当然,您若是因此觉得我任性妄为,心思叵测,那我也没有办法。”
年夫人笑了笑:“好吧,你问吧。”
年清沅认真地看着她:“我想问夫人一句,您是想要一个女儿,还是想要一位年家的姑娘?”
年夫人纵容地看着她:“就不能二者兼得吗?我认为这二者并不冲突。”
年清沅摇摇头,带一点任性道:“我天性顽劣,二者无法兼得。”
年夫人仍只是笑,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我只怕答应了你前者,以后你真的就无法无天了,要当一个泼猴了。”
年清沅认真地看着她:“那您答应吗?”
年夫人的眼神温和而慈爱道:“你第一次向我提出请求来,我怎能不应。好孩子,你的担忧我都明白,只是如今说再多都无益,余下的,就让往后的日子来证明吧。”
年清沅抿了抿唇,认真地与年夫人对视着:“既然您应下了,我也会履行我的诺言。您愿意真心待我,我也愿意将您当成我这一世真正的母亲来看待。”
年夫人摇头道:“好了,莫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我们继续走吧。”
两人一路说这话,一边慢慢走着,最终找到了年夫人记忆中的那处碑林。
年夫人未嫁之时,也是名门闺秀,饱读诗书,涉猎甚广。
她与年清沅漫步碑林中,一边时不时给她讲解,这是哪位大家的手笔,顺势点评一番。因为顾虑到清沅从前应当没有接触过这些,所以她的讲解浅显平易,年清沅在一旁附和着,偶尔恰到好处地问几个问题,两人的相处很是融洽。
不知不觉间,日头西移。
守在不远处的杭锦看了一眼天色,走到年夫人身边问道:“时候不早了,夫人,咱们还是早些下山回去吧。”
年夫人停下脚步,看着昏黄的日头对年清沅道:“咱们走吧。”
年清沅点点头。
年夫人走出几步才想起了什么,对着身旁的人吩咐道:“对了,让人跟慈恩寺的各位师父们讨几包佛桂来,回去好让人做些桂花酒酿。”
湘素在一旁低声道:“先前我们已经去跟寺里的人要了,您且放心吧。”
说完,她抬起眼皮快速地看了一眼年清沅,然后又退在了她们身后,离得远了些。
虽说下山时是乘了轿子,但因为中途还是耽搁了一会,所以还在半路上,年清沅就看到了马车外的漫天云霞。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半透明的流云被风吹得任意舒卷,又被晚霞嵌了一层耀眼的金边。无数道光如同丝线般落在远处亭台楼阁的屋脊上,连成了一片烁烁鳞光。
傍晚时分的风总是格外大,吹得路边的酒旗猎猎作响,送来了酒肉佳肴的香气,并将远处的各种声音传过来。当垆卖酒的妇人吆喝声,说书人讲完后众人的轰然喝彩声,街边摊贩们的叫卖声,还有细细的丝竹管弦声……
年清沅本只是想看看天色,却被这鲜活的景致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
耳畔传来年夫人温润的嗓音:“让驾车的人再慢一些,总归快要到家了,不用这么着急。”
年清沅回过神,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年夫人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眸。
她先是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对着年夫人笑了笑。
马车一路疾行,碾过青石砖道,驶过京城的大街小巷,经过路上叫卖的贩夫走卒,将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落在身后。
母女二人一下车,就见府门口处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穿着烟粉色绣折枝桃花的上襦,下着宝蓝色卷叶纹的长裙,头簪流苏步摇。她还和年清沅一样,身上披了件杏白绣粉蝶的缎面斗篷,淡雅的颜色衬得她一身娇弱袅娜,不胜风流。
见着她们二人从车上下来,那年轻姑娘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忙上前两步迎接,娇声道:“夫人,您回来了。”
她先迎上年夫人,才微微转头看到年清沅,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羞怯又踌躇的神色,一副想和她说话,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年夫人见着她来,微微有些诧异问道:“晚上的风这样大,你身子不好,怎么等在这里?”
年婉柔乖巧地应答道:“昨日听说您今日要和姐姐去城外的寺庙里上香,心里就记挂上了。”
她说完了,才转过头怯怯地问年清沅:“我可以叫您姐姐吗?”
年清沅嘴角的笑容加深了些许:“自然可以。”
见年清沅算是应允了,年婉柔也很是高兴,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些。
年婉柔转过头来就对年夫人乖巧道:“夫人,前些日子您院子中那道汤浴绣丸做得可真好,我想了好些时候。今日既然姐姐也在,一会回去,您可否让人做了,也让姐姐尝尝小厨房的手艺。”
年夫人摇了摇头:“罢了,今日我与清沅一同出去礼佛,沿着山路走了好一会。这会也累了,你们回各自院子中用饭吧,今晚不必陪我们了。那道丸子你既然喜欢,就吩咐人去做了,送去留香居便是。”
年婉柔脸上流露出遗憾之色:“既然夫人和姐姐累了,便早些休息吧。只可惜婉柔本还以为,今日能和姐姐一同说会话呢。”
年清沅还没有说话,年夫人先替她说了:“莫急,以后总还有的是机会。清沅,明日一早咱们一家聚在一处用早饭,你也好见见你长嫂,你觉得如何?”
年清沅笑了笑:“好。”
年夫人笑道:“好了,你们都先回去吧。”
年婉柔微微抿了一下唇,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行一步了。夫人,您千万可别和从前一样,因为没胃口就索性不吃了。湘素,你务必要看好夫人让夫人多用些饭。”
湘素低着头应道:“是。”
转过头来,她又对年清沅道:“今日姐姐累了,我也就不叨扰了。日后我是少不了要去烦扰姐姐的,姐姐千万不要嫌我。”
年清沅笑了笑道:“只怕日后我要烦扰妹妹的地方要更多才对。”
两人又演了一会姐妹情深的模样,这才依依惜别了。
年夫人看着她们俩人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好了,咱么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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