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檀书慢条斯理道:“怎么,我问你话你也不答?既然决定了要揭发她们,你这会退缩,只怕也来不及了。”
锦雀连忙替自己辩解道:“姑娘,奴婢并无此意……奴婢心里是向着您的。”
自打清沅和她说过觉得锦雀不对劲之后,沈檀书回来就上了心,私下里找锦雀把事情问了个清楚,果然和清沅所说的相差无几。
她一问,锦雀就索性全都交待了。
当初花露那一回事,的确是锦雀自作主张,却不是为了陷害年清沅,讨得鹊芝她们这两个大丫鬟的欢心,而是故意露出了种种马脚。
鹊芝性情刻薄寡恩,又刚愎自用,下头的小丫鬟们对她早就多有不满,就连时常讨好她的锦雀也难以忍受。然而奈何她在沈檀书身边跟的时日最久,轻易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就连姑娘一向优容的何清沅都着了她的道,被撵到小厨房去烧火了。锦雀也只能把这份不满暗暗藏在心中。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何清沅去了一趟小厨房,那暴炭一样的脾气反而好了,看着笑语晏晏的,却比从前更为难缠。姑娘就像被她灌了迷魂汤一般,事事都听她的,锦雀被鹊芝当枪使,在前头吃了几次亏后便暗暗心里有了想法。
何清沅风头正盛,俨然有盖过所有大丫鬟的趋势,若是她与鹊芝相争,锦雀自己早早地递个把柄给她,一来扳倒鹊芝,自己也能脱身;二来还能化解和何清沅之间的怨恨。
于是她便假借着花露的事情卖个破绽,想何清沅引得沈檀书震怒,一旦她查到了册子上,知道鹊芝她们暗地里动的那些手脚,即便是泥捏的菩萨都有三分火气,不怕鹊芝她们不倒大霉。到时候即便是她要有错处,只推到鹊芝身上便是了。
锦雀对自己的过错很清楚,从前她跟着鹊芝后面作威作福那些都不算事,完全可大可小。姑娘向来心软,只要她认错的态度恳切,最后的结果不会太差。
但谁曾想,明明姑娘已经看到了此事,也知道何清沅不可能做下此事,却好像没看出来一般,最终就将那件事一笔带过了。
原本锦雀还心存侥幸,觉得姑娘说不定是想暗中再察看一段日子,谁曾想没隔多久何清沅却突然走了,让她心里很是惴惴。没了何清沅这个在前头挡着的,再看沈檀书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事了,锦雀只能熄了心思,继续老老实实地跟在鹊芝后头任由她打骂。
何清沅一去不复返,府里再没了能跟鹊芝她们争长短的人。这些日子锦雀几乎都要把从前那点小心思抛在脑后了。但她没想到,前几日姑娘突然单独把她叫到小书斋来严加逼问,锦雀吓得立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
鹊芝手里掌着库房的钥匙,燕草掌着簿册,可以说山月居私库里有什么她们俩最清楚不过了。更何况沈檀书不管事,底下的小丫鬟们又畏惧她们,就连同为大丫鬟的绣雁、文鸳都怕了她们三分。她们若勾结到一处,拿几样珠宝首饰,实在再容易不过了。
这种事鹊芝她们做得并不隐蔽,有一回被锦雀无意中偷听到了,这才知道她们有多胆大妄为。
但锦雀想不明白,她们分明已经是大丫鬟了,为何还这般贪婪。
后来锦雀又跟人闲聊时,知道了一点别的事情。
府里的丫鬟大多是人牙子卖来的,不少人原本的家远离京城,在京中都是只身一人,没有亲眷,因此只能依靠着府里。但鹊芝却是个例外。
她家本在京郊,家中有个好赌忤逆的兄长,气死了父母,败了家产,因此把鹊芝卖给了赌坊的人抵债。来到沈府之后,鹊芝因为样貌出挑、针线活好,当上了大丫鬟,便没少补贴家里。沈檀书对她向来宽松,因而她隔三差五便能会去看看兄长嫂子一趟。
鹊芝当了大丫鬟后,没多久就与人还清了债务。然而鹊芝的兄长见妹妹如今在大户人家里当了大丫鬟,起初只是三不五时地打秋风,后来尝到甜头后便索性赖上了鹊芝。
沈檀书先前已经让外院冬虫、夏草那对兄弟去京郊打听过,鹊芝的兄长在原本的住处附近买房置地,连带着婆娘都是在鹊芝入府后娶来的,平日里既不下地干活,也不读诗书,整日只知赌钱。哪怕沈府再宽裕,凭鹊芝的月钱,想要置办那些家产根本没那般容易,更遑论供养着她兄长那么个无底洞。
若说鹊芝还有缘由,但燕草为何协助她就让人不解了。不过锦雀觉得,以燕草这人的谨慎,只怕做了什么也不好拿着她的把柄。
沈檀书今日这突然又问起来这事,锦雀不由得有些紧张:“回姑娘的话,这段日子奴婢确实不曾看见她们有所举动。一旦她们有个任何的风吹草动,奴婢一定向您来禀报。”
沈檀书垂下眼睑,神色淡漠:“让人去叫五味管事来。”
锦雀连忙应了一声退下了。
没过一会,五味就敲了门进来了,看着沈檀书一脸郁郁不乐地坐在那里,一旁的桌子上堆了一摞册子,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姑娘。”五味恭恭敬敬地问道。
沈檀书支起一只胳臂撑着头,问道:“我院子里的一些事,你应该都清楚吧。”
五味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姑娘这么直接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让五味有点犯难。
要说知道,好像显得他一个外姓管事窥测姑娘院子里的事,那实在也太不好听了些;但若说不知道,那则是在骗人了。五味虽是府里的大管事,但沈檀书的院子总不好随便插手,故而一向对山月居的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全凭沈檀书自行处置。
他恭敬地答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即去办。”
沈檀书自嘲地笑道:“五味,你老实跟我说,这几年来府里的下人们是不是表面上对我恭敬,心里都在看我的笑话。名义上家里的一切琐事都理应由我打理,可实际上我不过偶尔看看账本,其余的事情都扔给了你来做。这几年除了看了些没用的书,连自己房里的丫鬟都没能管好。在眼皮子底下被她们合起伙来耍着玩,当真是可笑极了。”
五味见沈檀书有低落之色,便劝道:“姑娘莫要说这些傻话,别说是您,即便是那些高门大族的宗妇,也不见有事事亲力而为的。小的做这些事,也是大人交待过的,乃是分内所为。您嗜书这事并非什么错处,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没用的书呢。咱们府上和其他人家不能比,若非大人仕途顺畅,也不能有如今的日子。您上头又没个长辈帮忙教导,能有如今的样子,已是姑娘聪慧了。”
沈檀书沉默良久,久到五味以为她心情过于低落,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反而突然开了口道:“我需要人手。”
五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姑娘,明日我便让人叫人牙子到府上来。”
沈檀书看着他道:“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我要的不仅仅是奴婢。”
五味低头道:“姑娘的话,还恕小人不明白。”
沈檀书站起来道:“我明白,这府中上下,都是我兄长的耳目。名义上我虽同为沈府主子,但其实就连我做什么事都在他的眼皮底下。我平日里所行所见,倚仗的不过是几个不知根底的丫鬟,也总跳不过内宅的方寸天地。我总也要培养几个自己的心腹,才不至于事事都要靠着你们。”
五味道:“姑娘有这个志气自然是好的,既然姑娘有这个想法,我自然应当从外院挑选几个聪明伶俐的小厮给姑娘跑腿,只是这丫鬟仆妇的调教,毕竟不是小人所长,究竟如何,还要看姑娘自己的本事。不如这样,择日小人便让人牙子来府上一趟可好?”
沈檀书微微颔首:“如此这样再好不过了。”
“不过,姑娘打算如何处置那几个刁奴。可是要……”
沈檀书脸上浮现犹豫之色:“这个先不急,等我想好了再说。对了,你那里想必有我这几年来的单子,你回去给我找出来,让个可靠的人送来我这里,我倒是要好好查一查,这两只家鼠到底吞吃了多少粟米!”
“是——”
是夜。
静思轩内,烛火明亮。
“原以为她这次能长记性,结果……”沈端砚的手一顿:“果真是妇人之仁。”
五味在一旁赔笑道:“大人,姑娘毕竟年龄还小,又是女子,长在深闺之中,又怎能养出杀伐果断的性子来。更何况姑娘只是还没做好打算,未必就会轻轻放过这些刁奴。”
沈端砚搁下笔,接过一旁六安递来的湿布巾拭手,一边冷然道:“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她这番年纪,早已嫁为人妇。上侍奉公婆,下哺育幼儿,操持家事,足以担起一户人家。更不用说自幼被教导的高门望族之女,不仅能将一族之中馈打理得井然有序,还能为宗族子弟谋身。昔日我念她年幼之时便失了双亲,自小与我过得贫苦,便纵了她的性子让她在府里躲清静,不想最终把她养成了这副优柔寡断的性子。”
他的口气虽然严厉无情,但话中的失望、痛心之意却显而易见。
五味替沈檀书辩解道:“大人,您也清楚,女儿家与男子到底不同,您整日忙着政务,姑娘在上头又没个长辈教导,您应当多谅解她才是。”
说着,五味又抬眼瞧了沈端砚一眼道:“毕竟,姑娘又和您不一样。您与她一般大的年龄时已经考取了功名,足以撑起家业来,但姑娘毕竟还是柔弱了些,一时难以担起责任来,您也应当多宽限些时间才好。”五味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一旁的六安听着却有点不大得劲。
沈家发迹以来,趋炎附势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六安来到沈府的时间在外人看来不算晚,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这名号都排到六了,自然也不算早。
因为来得迟了一步,六安跟五味他们几个混得不算熟,脾性上也不甚投合。好在大人让他们各自应付自己所擅长的事务,六安因为机变灵巧,便做了大人身边的随从,其余的人分管了不同的事务。
六安一向自视甚高,更觉得亲伴大人左右是寻常人难有的好差事,对五味几个“老人”一向是既不大能看上眼,又提防着他们在大人面前谄媚。
这死胖子今日抢了他向来的活计,也不能怪六安多想。
沈端砚抬眼看了一眼五味:“你倒是很会替她辩解。”
五味没回答,只是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
他和六安那小子不一样。
大人刚中进士的那一年他和另外两人跟在大人身边做长随,当时姑娘年龄还小,睁着一双明净的杏眼,对他们这些人也都客客气气的十分周到,一看就是有教养的。
五味原先家里有个妹妹,没长到六岁就夭折了,也有那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后来五味没了家,直到跟着沈家才算有了个安稳的地方,再帮着沈檀书打理沈家的家务,虽说是有主仆之分,但心里实在拿她当半个亲妹子看待。
沈端砚道:“罢了,让外院那对双生兄弟,以及让他们再找些人,将他们的卖身契一并交到她手里,让她折腾着玩吧。”
五味连声称是,在旁等了一会,见沈端砚忙着处理信件,便悄无声息地自行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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