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城寒气尚未完全消退,日落之后天气仍然寒冷。
屋里早已生起了炭火,灯烛荧荧,炉前坐着一个二八妙龄的美貌少女,手里拿着银挑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炭火。她的眉宇间一派天真娇美,仿佛从未曾受到世俗熏染般的轻灵。
突然外头丫鬟急急来报:“姑娘,大公子回来了。”
那少女放下手中的银挑子,连忙提着裙摆站了起来,向门口迎去。还没走到那里,就看见温柏青走进门来已经笑着摘下了斗篷。
“大哥。”
她清脆地唤了一声,声音婉转如出谷黄鹂,优美动人。
温柏青笑着应了一声。
“快进来坐下,烤烤炭火也好暖暖身子。”
温柏青被她拉着,来到炭盆旁边的坐墩上坐下,边坐边朝四周张望,看了看屋里的陈设,又看了看光彩照人的温清语,不由得感叹道:“这屋子还是太小,配不上我的妹妹。”
温清语佯嗔道:“大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从前在西北,再苦的日子、再寒碜的住处,我们不也都过来了吗?如今我们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了,我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温柏青赔笑道:“是是是,都是大哥的不是。我说错话了。”
“大哥,今日你去那沈府上,感觉如何?”
温柏青顿了一顿,才道:“我们这些年毕竟远在西北,京中的消息都是王爷特意透露给我们的,究竟有几分可信,还未可知,还待我这次在京中多待一些时日再看看。比如那沈端砚,传闻都道他是走了运,才能被先帝病急乱投医,让他做了这首辅。但依我看来,这人确实有几分不凡,只怕不是好相与之人。只可惜从前他还在翰林院那会名声不显,我们家当年竟然走了眼,不然托着他座师孙太傅这层关系,也不至于流落西北。”
温清语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想起从前她在母亲那里听来的一桩稀奇事,昔日她还笑话那个小编修,官靴上的泥点子都还未擦干净,就想要攀附权贵了,却又何曾想到,竟然有今日这番造化。
只不过,也有些人没这个福气受这番造化便是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哂。
温清语转移了话题,问道:“大哥,我们家的老宅,你可曾知道如今是谁住着?”
说起这个,温柏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跟人打听过了,当年咱们家落罪,老宅被抄,人也都散了。这短短几年的功夫,先是经了一位尚书的手,后来那位尚书也一样倒了霉,宅子又几次倒转,如今居然落在了一个富商手里。”
温清语的美目中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之色:“荒唐!那是我们家的宅子,昔日的侯府也是那浑身铜臭味的人配住的?”
温柏青捏紧了拳头:“你放心,早晚有一日,我会让温家会风风光光地从西北回来。如今我们已经迈出了这一步,等日后时局乱起来,便是我们大有作为之时!”
温清语仰头,一脸敬慕地看着他:“大哥,我相信你,你一定会重振家族的!”
温柏青被自家妹妹这般目光看得浑身舒畅,在外头郁结的气不知不觉就悄然消散了,转而笑道:“那沈端砚虽出身不好,但这些年居养气、气移体,这么看着倒也有几分气度,着实是个人物。若非他根基着实太浅,我倒真的想直接就把你嫁去沈家。”
温清语一听他拿她的婚事打趣便恼了,嗔道:“大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那沈端砚真有那么好,让您见了就想把我撵出家门了。先前不是说好了么,我们先来京中看看局势,至于我的婚事要等理清了头绪再说嘛。”
她嘴上说得轻轻巧巧,但按照他们原本的谋划,却远没那么简单。
永宁侯府在西北蹉跎几年,对返回京城一事势在必得,哪怕不择手段,都要想尽办法往上爬。为此家族中的年轻子弟左右逢源,四处奔走,就连温清语这样的弱质女流都自有一番谋算。八王爷在西北势大,与朝廷暗地里对抗,对温家又有意拉拢,对于身处困境的温家来说,无异于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但仅仅一个八王爷,还是不足以温家就此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温柏青失笑道:“先前说是这么说,只是清语,你如今正是好年华。若非当年咱们家落难,早就为你寻一门妥当的亲事了。但凡有一丝可能,大哥都不能耽误了你的未来。我说真的,若是这沈端砚真能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这门亲事,我真替你定下来。”
见温清语抬手就要打他出气,温柏青一边笑着躲过,一边解释道:“你先别恼,听我好好说。这沈家虽然家底薄了些,但上无长辈,家里不过一个小姑子,你若作为正妻嫁了过去,日后府内上上下下,还不全是由你一人说了算。就算还有那个小姑子,又能翻得出什么风浪来,还不是在你手中,任你揉捏。至于那沈端砚,我家小妹这般好容色,又兰心蕙质,琴棋书画莫不精通,配他自然是绰绰有余。若非能让你做首辅夫人,我还未必能看得上他呢。”
温清语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心中微动,但还是微微撅了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转移话题道:“好了,大哥,您就别拿妹妹说笑了。还是说回京城里的事吧,你这次有几分把握可以留在京城?”
温柏青眉头微皱:“这不好说。这次要论功行赏的人太多,虽说王爷那边说了会替我们想办法,但若是没什么人提起,只怕我即便受了赏,还是要回西北区。我正打算趁这些日子,早早想办法拜访以往的故交,好活动活动。”
温清语给他出主意:“咱们家昔日不是与那卫国公府上还有一门婚约,虽然如今那人已经不在了,但是毕竟两家曾经交好,又有这样的情谊在。大哥您不过想在京城里谋个落脚的地方,咱们肯拉下脸来,他们说不定念在旧情的份上,就答应了呢。”
“旧情!”
温柏青冷笑一声,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和卫国公府,还有什么旧情。昔日咱们家落难,他们这个世交可曾伸手援助。好,即便是他们畏惧于先帝的威势,怕惹火烧身。但咱们流落西北的途中,派人关照一下总不难吧,可结果呢。”
他们一家在流放途中吃尽苦头,若非沈端砚后来派人去接济,只怕就连温清语都已死在流放途中了。
温清语摇头不赞同道:“大哥,我知道你心中怨愤,但卫国公府毕竟如今势大,你若是控制不住对他们的恨意,只怕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昔日卫国公府虽然无情,但不代表我们就要放弃尝试。如今的京中对我们而言,多一个朋友就是多一条门路。”
温柏青稳了稳心神道:“这我知道,你且放心,我在外面绝对不会鲁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回头我回去找萧忱试一试。若是他还顾念你七姐姐几分旧情在,就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温清语面上浮现一丝怪异之色,很快又隐没了。她微微扬唇笑道:“好了,我们不说外面的公事了,来,你也累了一天了,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
说起这个,温柏青便笑道:“先前还忘了问你,从外头给你找的这个厨子可还合心意。虽说他是京城什么酒楼里出来的厨子,但你这张小嘴,向来是可最刁的。”
他这话道不是故意调笑温清语,只是事实确实如此罢了。
温清语不满道:“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如今可都改了。不过那各厨子的手艺确实还不错,都能赶上以前咱们家小厨房的手艺了。他做的最好的便是鱼,可惜大哥你如今最爱吃的就是大块的东坡肉。”
温柏青无奈道:“好了,是大哥又说错话了。不过你再不让人去准备点吃的,大哥只怕连给你道歉的力气都没有了。”
温清语嫣然一笑:“刚才都是逗你玩的,其实我早让人备好了酒菜,一会就让人温了送来。”
诚如温清语所说,酒菜是一早就备好的,不多时就送了过来。
菜不多,三荤一素,一壶小酒。一碟油盐炒枸杞芽,一碟东坡肉,一碟烩鸡片,最后一碟是切好了的酱肘子。饭菜的卖相虽然并不精致,却胜在足够“结实”,分量充足,哪怕一个成年男子的饭量都绰绰有余了。
若在从前,这样粗糙的饭菜摆在桌上,都是污了未来小侯爷的眼,但先是被流放一路,又在西北摸打滚爬了几年,温柏青早已顾不上过去的许多穷讲究了。
温柏青伸出竹箸,先伸向那一碟切好的酱肘子,尝了一尝然后挑眉,颇为惊喜道:“这是五蕴盛的酱肘子?难为你能想起这个?”
温清语言笑晏晏道:“这味道是很像五蕴盛的酱肘子是吧,我听那厨子自吹自擂,说是他除了鱼做得好,别的也不差,便让他拣了拿手的试一试。五蕴盛的酱肘子我从前不喜欢,即便你们带了回来,也不怎么吃。尝了那厨子做的,依稀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味道,想来你应该喜欢,所以就特意又催他做了。”
温柏青失笑道:“看来我真是拣了个宝贝,没想到这厨子还有几分本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五蕴盛的酱肘子咱们兄妹也有好长时间没吃了,明日我从官署回来,定然要走一趟,再买一份好好尝尝,这味道到底有什么不同。”
温清语劝道:“罢了,今时不比往日。你要在京中四处走动,少不了要用银子开路,用着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们这些日子,虽不必过得太过省俭,但有些不必要的靡费还是算了吧。”
温柏青摇头不赞同道:“不过一点吃的罢了,算什么靡费。银子的事我自有办法,再怎么周转不开,如今都已经回了京城,我自然不会让你还吃苦受罪。”
家中除了早亡的温七之外,只有温清语这么一个嫡女。温七倒也罢了,她自小体弱多病,温柏青和众兄弟们和她也没什么感情,但温清语不一样。她是万千宠爱中呵护着长大的,若非永宁侯府当年的变故,她在家里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温柏青这等受宠的嫡长孙,在家里也是给她当马骑过的。
侯府参与夺嫡事败,抄家流放的途中,温清语这种自幼娇生惯养的闺秀没少吃过苦头。好不容易如今生活大大改善了,温柏青自然十分心疼他的宝贝妹妹。
温清语知道他说定了的事轻易不能劝得动,便也不再推三阻四,只道:“好,你说什么都好,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也不迟。”
趁温柏青低头吃饭的功夫,温清语的视线却转向室内的某一处,思绪渐渐飘远。
距离她那位嫡亲的姐姐过世已经好几年了,温清语早已记不起对方的眉目,哪怕是对方在世的时候,她在侯府里的存在感也更多像一个淡薄的影子。
温清语自幼备受家人宠爱,处处见的都是逢迎顺应,也没什么心思关注这个姐姐如何,即便有什么感觉,也更多是出于对她不来讨好自己的一点不满。
虽然当年娘亲常常在她面前叹息,和卫国公府的那门婚约若是能落在她身上,总比一个担不起宗妇身份的病秧子好。但当时的温清语心高气傲,觉得不过一个卫国公世子罢了,她聪明又貌美,日后何愁找不到一门更好的亲事,可后来的事谁又曾想……反倒是她这位生前在家族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姐姐,反倒是死后也算为家里尽了一份力了。
只是一想到过些日子她少不了还要借这个曾经看不上眼的姐姐来行事,温清语心里难免还是有几分说不出的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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