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是卯时四刻散的,而文华殿的暖阁内,该少的人一个不少。
年仅十岁的皇帝坐书案后,小小的脑袋托着乌纱翼善冠,神色威仪毫不露怯。
他的侧方添了把黄花梨交椅,位置略靠后些,舒太后就坐那上头;而另一侧,则立着谢谨闻。
面前内阁大臣列了两队,本是最寻常的模样,暖阁外却还额外配着两人。
陆修勉擦一把额间的汗,低声问身边人:“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以你我如今资历,怎配听内阁议事?”
他身边沈渡青袍打着白鹇补,闻言只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出声。
而暖阁内的斗争,显然已经开场了。
今日早朝没吵完的架:两淮两浙的河堤该不该巡视加固。
一人嗓音洪亮,洪水般从阁内泄出:“臣先表个态,这河堤不该巡。”
此事是工部尚书递的折子,而工部尚书韩荀,正立在开口那人对面。
他娓娓说道:“今年春天多雨,又来一阵倒春寒,已冻死一批秧苗;依着钦天监的说法,今夏梅雨会格外长,到时但凡有一条河道决堤,粮食供给不上,势必会在南边引发饥荒。”
“那钦天监也只是预测,准不准都要另说,去年冬日他们说今年暖春,韩阁老瞧着,暖了吗?”
不待韩荀回话,另一道平和些的声音立刻附和:“韩阁老是江浙一带调来京都的,心系故土、未雨绸缪,这我们自然理解。”
“只是……如今西北军费要拨,京都玄衣卫要养,去年朝廷的亏空都还没补上,若是贸然再增开支,这要我们户部年底如何交差?”
陆修勉聚精会神地听着,凑过去问沈渡:“沈兄,这江南河堤究竟有何门道,临江王那两位丈人也同气连枝起来了。”
沈渡未答,只静静听后文。
这回开口的嗓音格外苍老,“阁老也说了,未雨绸缪而已,几个堰口才新修三年,巡视了,河堤不漏,朝廷的口袋便也不会漏。”
“岑大人您是三朝元老,也说这种话?哦,到时候御史去了,这处差点意思那处撑得过去,那是报修还是不修?户部拨款还是不拨?”
岑太保下颌长须飘动,“如实禀报即可。”
“您这是不管家不知赵阁老的难处,有些麻烦既然还看不见,那就叫它先在地里埋着,非要自己去挖,不就是自找麻烦?”
韩荀听得眉头紧蹙:“楼大人的意思是,不管河堤是否牢固,等水淹了田再去亡羊补牢?”
“亡羊补牢后头跟着为时不晚,江南百姓讲生计,西北将士难道就不讲了?凡事都论个轻重缓急罢了!”
……
里头争执还在继续,陆修勉大概理出来了。
统共分两派。
韩荀与岑太保都支持下江南巡河,而兵、户二部的尚书都反对。
换句话说,太后想派人下江南,而临江王不想她派人去。
“沈兄,沈兄?”
陆修勉知道,沈渡是个有主意的,只是不爱卖弄。
“依你之见,这河堤是该查还是不该查?”
沈渡不语。
“好了!”
陆修勉正欲催促,里头一道婉转女声喝停舌战,“诸位阁老既然争执不下,又各有各的道理,那不如哀家想个法子。”
陆修勉心道不好,下一瞬便听人道:“沈大人陆大人,都进来吧。”
沈渡这才抬眼,见内侍出来相迎。
“二位大人请。”
兵部尚书楼岳仪咄咄逼人,与之一派的户部尚书赵靖和面上不显,却要比楼岳仪更难缠。
“下官沈季舟(陆修勉),见过陛下、太后,见过诸位大人。”
一直没开过口的谢谨闻,在这二人进来后侧目望向舒太后。
底下阁臣是不吵了,楼岳仪冷哼一声,“太后娘娘不会是想这两个后生,来决断我们的难题吧。”
舒太后道:“这杜少陵诗云‘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新帝登基仓促,许多前朝元老天天递致仕的折子叫皇帝放人,也是真到了老病的年纪,辛苦不得。”
“可眼见这新人如此年轻,名声都是科考文章堆出来的,说用就用,哀家如何放心?不如借此难题将人请来,听听你们的看法。”
陆修勉与沈渡,是旧朝最后一届科考的榜眼与探花,如今一个任户科给事中,一个在吏部当差。
年岁都在二十五上下,自是少年得志。
可楼岳仪望着这两人,鼻孔哼一口气,吹动了唇上的须髯。
“你二人方才在外头,可听清楚了?”
顶上人一问,陆修勉抢先道:“回娘娘的话,今夏恐多雨,照理当巡两淮两浙的河堤,可如今国库空虚,朝中开支又多,再无余庆修缮。”
问题是明晰了,但也仅仅是明晰,没多一个字的见解。
照说陆修勉是榜眼,家境也比沈渡好,该事事压他一头才是。
可偏这探花郎高中的年纪实在太早,往前数一百年都是风头无两;年轻归年轻,却又不止是文章写得漂亮。
在翰林院时便推成了吏部考成新政,顺势补上文选司郎中的职位,道句多智近妖都并非不可。
边上的楼岳仪对陆修勉不痛不痒的话毫不在意,催促道:“那另一位沈大人,不知有何高见?”
青年人这才抬手作揖,宽大的袖摆垂下,“高见不敢当,下官也只能略述己见。”
舒太后心中有底,“你说吧。”
“下官听了许久,如今的难处在于若公开查河道,碍着库银修缮此处却不修缮彼处,难免引得各县衙门不满,朝廷威信受损。”
“这些我们都知道,说点有用的!”
沈渡颔首道:“若公开难,那不若私下来。”
“私下?”
“是,从十三道监察御史中选位江浙人士,令其以归家省亲的名义,去往江浙一带。陛下再予一道密旨,令其暗中调查,此题便迎刃而解。”
所有人都皱眉想这个说法,唯独韩荀明白什么,心中了然。
舒太后也想明白了,红唇扬起笑意,“好,你本就任职吏部,人选由你来挑。”
她转头望向仅半人高,不得不垫高座椅的小皇帝,“皇帝以为呢?”
小皇帝圆润的脸蛋不苟言笑,吐出一句:“允。”
谢谨闻也说出今日第一句话:“散会。”
陆修勉转头望一眼楼、赵二人,对沈渡这个主意,他们果然没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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