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市集一扫冬日的萧条,除了来来往往的各国商人之外,背着粮食来换物的农户也有不少。到了晡时,我们换得了一釜粟米和三尺细葛布,本想并着币子一同交给哑婆,但在浆水摊前却只找到了她的儿子奚。
奚接过东西跪倒在地连连称谢。原来哑婆已经病了许久,因为家里拿不出多余的口粮去请巫医,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如今有了我们给的东西,哑婆的病兴许就有救了。
辞别了奚,走在回府的路上,四儿一直笑眯眯的,嘴角漾着两个梨涡,心情格外好。而我却因为奚的一句话沉重万分。
“阿拾,我们今天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你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四儿晃了晃我的手,笑着道。
“你没听奚说,哑婆昨日已经没办法进食了吗?夫子临终前也是这个样子……”
四儿脸色一顿,叹了口气,拿手揉了揉我的脸,轻声道:“连着哭了那么多天,脸都瘦了一圈。好了,别难过了,我们该往好处想,不是吗?”
我心里堵得难受,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这时,前面快马来了一个佩剑的游侠儿,我下意识拉着四儿往旁边闪去,想叫他先过。那人却突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骑着马绕着我和四儿转了两圈。
黄棕色的高头大马打着响鼻在我身边踱着步,它口中吐出的热气带着酸腐的味道,全都拂到了我脸上,我眉头一蹙,心里已有几分不悦。
游侠儿弯腰用剑挑起我的下巴,调笑道:“想不到秦地还有这样的美人。小儿可有名?家住哪里啊?”
我按压下心中的怒气,铁青着一张脸用手拨开游侠儿的剑,转头对躲在我身后的四儿道:“我们走!”
那游侠儿见我们要走,居然下马追了上来,抓着我的手笑嘻嘻道:“我有二十个币子赠予你父兄,你就随我走吧!”
“你放手!”
我拼命想要甩开他的手,他却握得死紧,嗤笑道:“故作矜持可是想替你父多讨几个币子?”随即右手猛地一拉将我拦腰举抱起来,往马背上放。
这时街上人来人往,见到有游侠儿与女子纠缠在一起都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春日里,这样的场景每隔几天总能见到一次。
“竖子无理!你放我下来!”我尖叫着像条突然被扔上岸的鱼,使足了劲挣扎,却无济于事。那游侠儿的手臂像个铜箍死扣在我腰上,纹丝不动。
四儿刚开始吓呆了,现在反应过来急忙冲上来去掰男子的手:“她不愿意跟你走,你放开她!”
“走开!”游侠儿执剑的手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
“四儿——”我大叫一声,死命地捶打游侠儿的手臂,“浑蛋,你放手!”
“哈哈哈,放手?我见过的女人中,小儿最美也最凶悍,这般深得我心,如何能放手?”那游侠儿说完竟隔着衣服在我背上啃咬了一口。
羞愤难当之下,原先堵在心口的悲痛,此刻全都化成了一腔怒火。我反手狠狠地拽住那游侠儿的发冠,死命往前一拉。他一时吃痛放下了我,双手捂着一头乱发不断地叫骂。我扔掉从他头上抓下来的一把头发,顺手抄起路边伐薪人的一根粗枝就朝着他侧脸与眼睛齐平的那一处用力挥了下去。
我从记事开始到八岁,打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打过,哪一处被打了最痛、哪一处被打了最晕,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
见游侠儿被打,围观的人开始大笑着起哄。我趁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迅速拉起坐在地上发傻的四儿,拨开人群逃了出去。
“你站住!啊——”游侠儿仗剑行走天下,总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刚才被我偷袭是因为他对我毫无防备,如今反应过来,很快就提了剑吼叫着追了上来。
眼见着身后的游侠儿离我不到两丈的距离,我急声对四儿道:“快,你往左跑,去府里找人来救我!”说完往右一拐,钻进了一条巷子,靠着身体的灵便和那游侠儿周旋起来。
无奈女子的体力终究比不上男子,加上我这四年天天和夫子坐而论学,和姆师学习女红、造酿,哪里还有之前的耐力,跑了一刻钟,眼看就要被追上了,这时路边正好有一棵大树,我想都没想就爬了上去。
游侠儿跑到树下,喘着重气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这时才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穿着一件粗葛布制的长衣,络腮胡子遮了大半张脸,一双眼睛瞪如牛铃,而眼下半寸之地刚刚被我用树枝刮下了一层皮,正不停地流着血,看着瘆人。
“小儿,你给我下来!”他大吼一声扔了剑,一边往树上攀一边恶言道,“你今日让我颜面尽失,我定要剁下你的手来!”
怎么办?现在和他讲道理还来得及吗?
眼看着就要被他抓住脚踝,我干脆脱了鞋子去打他的手。
“何人在外喧哗?”正当我焦急万分之时,树下的院门应声而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高九尺扛着重剑虎背熊腰的男子。
我一见着他,眼泪差点流下来,趴在树枝上惨兮兮地唤了一声:“大叔,救我!”
我说这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原来就是秦家院外的那棵。
秦猛是将军府上的家臣,力大无穷,剑术精湛。因为他平日里好酒,将军经常会差我给他送些上好的烧酎解馋。今日我胡拐乱拐,居然跑到他家门口了。
“阿拾,你怎么上树了?”秦猛抬头吃惊地望着我。
我自知自己此刻的模样和平日里温良知礼的样子相差何止千万,无奈只能厚着脸皮装可怜:“大叔,这人在市集上要掳抢我,我不从,他便要砍下我的手臂泄愤。”
我这话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掺了一半的假话,因为实在没脸说是自己动手打了人。游侠儿在秦猛出来时就已经从树干上跳了下来,他一听我这话就怒了,秦猛一听也火了,二人一言不发拔出剑来。
秦猛行了一个剑士比武之礼,游侠儿敛容正色也行了一礼。
时人斗剑,多在宴席之上、家臣之间,即便如此,流血受伤的事也是常有。
现在陋巷之中,这两人你来我往已经过了好几招。虽然秦猛暂居上风,但是在比试结束前,胜负依旧未定。
我趴在树上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会有人因我而受伤。
“锵——”树下一声重响,两剑相交,火花迸发,游侠儿身子一震,不由得倒退了两步,但他旋即用剑在地上一支,勉强稳住身形,狂喝一声,蹿起来,以无比凌厉的剑势直取秦猛胸口。
秦猛后退一步,游侠儿剑势一落,险些刺破秦猛腰间的布带。
生死之间,秦猛手腕翻转,一记重招将刺向他腰间的剑格挡开来。游侠儿右手一震,长剑随即脱手而出,朝我飞旋而来,我侧头避过,剑被树枝将将挂住。
此刻,游侠儿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在市集上的嬉笑调弄之态,他望着挂在树上的长剑,神情无比凝重。我生怕他一时想不开,会冲上去和秦猛拼命。
唉,为今之计只有我先服个软了。
我探出身子取了剑,从树上爬了下来,整了仪容跪拜在地,双手将长剑高高地举过头顶,正色道:“君子比德于玉,武者比德于剑。方才小女见侠士用剑正气凛然,始知自己眼拙,竟以为侠士是掳夺女子的宵小之辈,实在惭愧,望请恕罪!”
游侠儿听了我的话明显一怔,他取了剑,佩回腰间,长舒了一口气道:“起来吧!小小女子竟能说出‘比德于剑’的话来,看来关于秦人鄙陋的传闻实是无稽。”说完他抬手朝秦猛深深一拜:“烛椟输了,敢问勇士尊名。”
秦猛收了剑,回礼道:“在下秦国伍氏家臣秦猛,适才与勇士比剑很是畅快,若勇士有意,秦某可代为引荐家主。”
“秦兄剑法超群,岂是我能比得上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志不在此,自由自在惯了。”
秦猛见他推辞也不强求,豪迈笑道:“勇士如果不急着赶路,不妨与秦某进屋喝上几碗,如何?”
烛椟摸了一把胡子,笑道:“酒、剑、美人,皆我所好也。今日剑被打飞了,女人也求不得,这酒自然是不能不喝了。”
秦猛听完大笑,把重剑往肩上一扛,朗声道:“勇士请!”
“请!”游侠儿回头冲我瞪了瞪眼,笑着和秦猛进了屋。
他们两个人刚才还比得你死我活,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轻笑一声,转身默默离去。
待我回到将军府时,远远地就看见家宰秦牯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
“阿拾,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家宰拉着我急问。
“怎么,四儿还没回来吗?”这下换我急了。
“家主见完国君刚回府,听四儿说有强人要杀你,辞了拜访的客人,衣服都没换就带着她去救你了。”
家宰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自己今天闯了大祸。本想着去市集上找他们,又怕他们回府见不到我,于是只能跪在府门口等着将军回来。
我从白日等到了黄昏,到天全黑时他们才出现。
“阿拾!你没事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将军把整个西市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你,怕你被人掳到城外,又出城去找,后来碰到秦力士送那坏人出城,才知道你回来了。你可真是急死人了!那恶人他打你了吗?可伤到了?”四儿冲上来,在我身上一通乱摸。
我抓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将军,故作轻松道:“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进去吧!”将军看了我一眼,脸色虽然难看,倒也不见愠怒之色。
我以为自己过了关,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腿,跟着他一路进了书房。
“你给我站着。”将军对我扔下一句话,又吩咐四儿道,“你到门口候着,我让你进来时,你再进来。”
四儿看了我一眼,面带忧色地退了出去。我此时心中忐忑,不知道将军究竟要怎样惩罚我。
“手,还是腿?”将军从案几上抽了一根新制的竹简,走到我身前,冷声问道。
我听完一愣,明白过来后,闷声回了一句:“腿。”然后自觉地拉起下裳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来。
啪的一声,一尺多长的竹简狠狠地打在我腿上,痛得我忍不住大叫出声。可将军却不停手,紧接着又是重重一记。这竹简打上来时,腿肚子上如遭火炙,一离开又似生生揭走了一层皮。我失声尖叫,将军却下手一记狠过一记。
我平时在府里备受宠爱,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我。今天虽然有错,但是受惊害怕的那个人也是我啊!我心里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打你?”将军停下手,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蹦出来的。
“因为我不该……不该让……家主找不到我。”我吸着鼻子抽噎着回道。
又是狠狠的一记,痛得我一口气哽住,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腿上又潮又烫,
铁定是打破皮了。我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见将军还要下手,便干脆放开嗓门号啕大哭起来,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最冤枉的人。
“今日这顿打,你是替亡故的蔡夫子受的。夫子教了你四年,次次见我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才智惊人、礼仪周全。今日看来全是一派胡言,他根本就是个只会骗人的老匹夫!”
“不——夫子不是骗子!不是匹夫!不是!不是!不是!”
“那你的才智去了哪里?礼仪去了哪里?市集之上公然使狠耍性、打架闹事,他这些年就是这样教的你?”将军蓦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挨打的是我,可他脸上却有深深的痛色。
我头脑发晕,整个人连气也喘不匀,一时间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武者比德于剑’‘误以为是宵小’,你捧了他又暗示他如果再肆意纠缠就是自认宵小。说出这番话的小儿和那耍狠打架的人,真的是一个人吗?蔡夫子倾尽心血教你做人,可你却只做了一张皮,平日里的礼仪周全,都是装给谁看的?!”将军说完扔下手中带血的竹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瘫坐在地上,不禁埋头痛哭:“夫子,夫子,对不起……”
这一顿打,我的小腿破了好几处,没破的地方也肿得青一片、紫一片,看着吓人。以前只要我病了,将军就会找府里的医潭给我治病,而这一次他却完全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家宰偷偷给我弄了一点止血治伤的草药。
其实将军的苦心,我明白。只是,做人还是做皮,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我生来就不是什么贵族家的女儿,在我的心底,一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打架耍狠就是第一反应。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天下,国与国之间是这样,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
对于一个乞儿来说,如果没有人保护自己,那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如果不想成为拳头底下挨打的那一个,就必须伸出拳头成为打人的那一个。在遇见夫子之前,这便是我在血和泪中摸索出来的生存秘诀。
可如今,将军要我做的,是完完全全摒弃骨子里原来的自己,变成一个新的阿拾,一个他和夫子希望的博学知礼的阿拾。
我食不下咽地想了三天三夜,终于决定要放弃那个裹着层层硬壳、浑身长满尖刺的自己。我现在有了一个家,有了保护我的人,也许是时候忘记过去了。
我这头想明白了,可将军始终不肯见我。我去书房门口等他,他便日日留在前堂和家臣们议事;我若守在寝室门口,他就派婢子赶走我。过了两天,连教了我四年的姆师都被他派人送走了。
“四儿,怎么办呢?将军现在都不肯见我。”我在房间里唉声叹气,一点法子都没有。
“要不你去找找住在东角院子里的荇女?听说,这两天都是她在陪着将军。你去求求她,让她在将军面前帮你说些好话?”
“荇女?前年百里大夫送来的那个越国侍妾?”我对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印象,当日百里大夫送了十名女乐入府,这两年被将军三三两两送出去了好几个,留在府里的大概就只有这一个了。
“对,就是她。我听爷爷说,自府中主母去世以来,荇女在将军身边留的时间算是最长的了。明日早食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求她。”
“嗯,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日清晨,我和四儿吃完早食就去了东角的院子。荇女一身短衣襦裙正从房里出来,见到我们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走了过来。
我和四儿行了礼后向她说明了来意,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从房里取出一个竹筐递给了我:“我近日见春色大好,突然有些怀念家乡的竹胎,你若能给我刨一棵回来,我就为你在家主面前求情。”
竹胎,便是雌竹之胎,曰筍。宣王曾将香蒲和竹筍的嫩芽做了菜赏赐给诸侯,虽然我没吃过,但想来那也是稀罕之物。
“我要到哪儿去找竹胎呢?”我接过竹筐问。
“越国到处可见翠竹,秦地嘛,我听说只有南边的林子里有。”荇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双眼睛紧盯着我,像是隼鹰盯准了猎物。
“好。”我应下她的要求,和四儿退了出来。四儿担心地问:“你真的要去南边的林子找竹胎?我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野兽,太危险了。”
“我挑正午的时间去,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这竹胎长在地底,找起来要费些工夫。”
“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就别捣乱了,安心在府里等我回来。找竹胎我倒是不怕,只是按将军的心性,侍妾在他面前恐怕也说不上什么话。”将军府原本的女主人是陈国国君之女,身份尊贵不说,样貌据说也是陈地女子中的翘楚。这荇女虽有几分姿色,却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将军虽然只留了她在府上,但她的话真的会管用吗?我不禁有些怀疑。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你看见她刚才挂在腰间的那只黄色蝴蝶了吗?”
“嗯,看上去挺好看的。”
“那个呀,叫‘媚蝶’。听说越女有了心上人就会到野外找一种虫子,然后养在梳妆奁里,天天拿媚草的叶子去喂。等到有一天虫子变成了蝴蝶,她们就把它挂在身上。这样的话,她心悦的男子就再也离不开她了。”四儿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听完拿指头使劲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这小儿,哪里听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小心将军知道了也打你一顿。”
“我也是听其他婢子说的,不然你说将军为什么不留别人就留了她?”
“从将军回雍城开始算,送进来的女侍少说也有个二三十人吧,现在只留了这么一个,还要被你们这样议来议去的,将军还真是可怜。”
“怎么,你心疼啦?”四儿歪着脑袋朝我眨了眨眼睛,见我举手要打她就笑着跑开了。
“死丫头,欺负我现在不能跑。”我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腿上的伤终究还是没好全。
四儿见状赶紧跑了回来,低头掀开我的下裳,懊恼道:“还很疼吗?都是我不好……”我屈起食指在她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恼道:“让你打趣我!”
“痛——”四儿嘟着嘴站起身来揉了揉脑袋,复又殷殷叮嘱,“回去再给你上点药,等好全了才能去采竹胎,知道了吗?”
“知道了,四儿姐姐!”
第二日,我趁四儿去洗漱的时候,偷偷拎了竹筐从府里跑了出来。
此时,清澈碧蓝的天空中飘满了如花朵般洁白的浮云,金黄色的太阳从天际探出圆圆的脑袋看着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
清晨的树林里,一片静谧,有薄雾在参天的古柏之间飘过,如细纱挂在枝丫上,
却又比细纱更白、更清透。我呼吸着林间新鲜的空气,在小鸟的脆鸣声中,寻找着那一抹只立在越国水乡的青色。
几个时辰下来,我采了不少甜美的浆果,却始终不见青竹的踪迹。起初的惬意和新鲜在此时已被疲惫和失望彻底冲散,我拖着僵硬的腿在树林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黄昏时分,竹胎的影儿还是一个都没瞧见。
这会儿眼看着天要黑下来了,我只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时分正是阴阳交替之时,林子里的野兽在休息了一天之后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敲打着树干,想借此警示黄昏里觅食的野兽。荇女莫非在骗我?我平日里和她没什么交情,偶尔两人在府里碰见,她也总是刻意避开,似乎是不大喜我。难道挖竹胎是她拒绝我的一种方式?
我正在心里犯嘀咕,抬头便见天边飘来一大片乌云,在那密密层层的浓云里有雷声隐隐滚动,林中的鸟雀展着羽翼从我身边低掠而过,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冲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帘般的雨水便透过树梢倾倒而下,把我浇了个透湿。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牙继续往前走,腿上的伤口在刚才跑动时就撕裂了,现在被雨水一浸,钻心地痛。
不管怎么样,现在最重要的是从林子里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算不被野兽吃了,湿淋淋地熬上一夜也会冻个半死。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从林子里钻出来时,头发、枯叶已经沾了满脸,衣服也被树枝剐破了好几个口子贴在身上。
我抬头喝了几口雨水,心里暗道,幸好刚才跑得快,要不然等雨停了变成水雾升上来,我就算走到明日也走不出这林子了。
雍城的南面多陵寝,少民居,又冷又累又饿的我连讨口热水的地方都没有。在雨里连着走了半个多时辰,整个人累得如同丧家之犬,只差吐出舌头来喘气了。
这时,前方的雨雾之中,突然亮起了几点灯光。
我欣喜若狂,赶忙快步冲了过去。可到了小屋跟前,我的心思又立马被院子外一丛郁郁葱葱的翠竹吸引住了。
啊,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在心里长叹一声,身上的疲累饥饿顿时一扫而空,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拿起手上的木片就死命地刨起竹子底下的土。也不知是我幸运,还是老天可怜那几棵翠竹,在刨到第二个坑时,我真的找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竹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掰了下来装进竹筐。
东西总算是找到了,可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我实在没有勇气敲开主人家的门,于是,只能拿出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一方绣帕小心地系在了院门上,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做了一场公平的买卖。
此刻投映在窗上的人影是谁,在久远的过去、不久的将来,他与我有着怎样的牵绊,此时的我还毫不知情。有时候,命运就爱这样捉弄人,一门之隔,我便这样错过了与他的相识……
等我背着竹筐赶到南城门时,中间的正门已经关上了。城楼之上,两队守城的士兵正在做着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轮换。
我快跑了几步,总算在两侧的小门关闭前挤进城来。
夜色弥漫的雍城,万家灯火,我顾不上自己此刻的狼狈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府里。替我开门的不是四儿,而是家宰。看到我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你让她进来!”将军的声音从门后清晰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哆嗦。
家宰一闭眼睛无奈地打开了门。将军穿着一袭青色儒服背手站在门里,在他身边袅袅立着的正是抿嘴轻笑的荇女。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吗?”他痛心地望着我,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在一起。
看到荇女脸上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今日是中了她的圈套,说什么思念家乡的竹胎,其实无非就是想让将军看到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是她原本期待的只是灰头土脸的我,没想到一场大雨却让她看到了更精彩的一幕。因此,荇女脸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我没有回答将军的话,只径自走到荇女身前,俯身跪倒在地,将竹筐高高举过头顶,正声道:“竹胎在此,请庶妾兑现昨日的诺言!”
“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将军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荇女却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庶妾说,她思念家乡春日竹胎的味道,并许诺,如果我能在南边的树林挖到她要的东西,就帮我在家主面前求情。”
“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叫人拖你出去?”将军垂首对跪在地上的荇女道。
“家主,贱婢知错了,别赶贱婢走,求求你!”荇女灰白着脸大哭着跪行了几步,死死地抱住了将军的腿。
“拖出去吧!”将军叹了口气,荇女很快就被两个侍从架出了府门。
“你昨日想让她帮你说什么?”将军问。
我缓了缓心神,直起身子:“我想让她告诉家主,阿拾当初长这一身恶骨打架斗狠,只是为了活下去。如今,留了这一身恶骨,是防备着哪一日若惹得家主不快将我丢弃,我还能做回原先的乞儿。”
“你怕我有一日会丢弃你?”将军在我面前半蹲了下来,撩开我贴在额间的湿发。
“你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吗?”我死咬着下唇回望着他,眼睛里早已泛出了一片泪花,“今天你等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坐实我无礼的罪名,然后……再心安理得地把我赶出去吗?”
“小儿,你就是这样想的?”将军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看来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好了,冷了你几天,你便弄出这一身的伤来指责我。”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他声音一软,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过去的几年,不管我是拿树漆染了他的衣服,还是喝醉酒吐在他怀里,他从来没有认真地骂过我。可这一次,他居然连着七天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将军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我抱了起来:“我没有要丢弃你,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一件事情。”
“你……要想……明白什么?”我趴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要把过去几日攒下的眼泪一股脑儿全流干净。
“我在想,我要怎样才能让小儿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个乞儿,她已经有了一个属于她的家。阿拾,卸下你的防备吧,如果你害怕,便让我来护着你,直到你及笄成人,嫁作人妇,好吗?”
这世上便有这样一张脸,让人看着就觉得幸福温暖,仿佛一切的苦难都能被安慰、被治愈。面对着这样一张脸,我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不嫁人。”我挂着满脸的涕泪坐在将军的臂弯里。
“哪有女子不出嫁的?”他轻笑一声抱着我站了起来,“长得这样快,我怕再过几年,就要抱不动你了。”
“我不嫁,我一辈子陪着将军。”我紧紧地搂着将军的脖子,如果能让他一直这样抱着我,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
“你若真不嫁人,那到时候就换你来护着我这个老头子,可好?”将军拍着我的背笑道。
“嗯,好!”我慎重地点了头,并把它当作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誓言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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