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骤起。
司南猛地抬头,看向深不见底的浓雾。那一声枪响像是石子投进湖心,转瞬间就失去了踪迹,叫人分辨不出方位。
搜救队里的人诧异地看着他,“你们单位……还配枪?”
“是。”司南舔着虎牙笑了一下。
因为不确定浓雾的成分,搜救队里的每个人都配上了厚重的防毒面具,汗涔涔的头发贴着皮肤。司南抬手摘下了面具,潮湿的空气拂过他的鼻尖,一起飘过的还有不可忽视的血腥味。
他的眼睛里漫着淡淡的金色光辉,找到了血腥味最浓郁的方向。同行的搜救队员只听见沉重的枝叶一晃,司南的身影转瞬淹没在浓密的树叶和雾气间。
——
三棱军刺从殷平安的手中坠落,赶来的方东青一把将他扭住了。
子弹擦过殷平安的手腕,在土墙上留下了一个坑。裴雪听颤抖着手放下枪,按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在一瞬间打湿了背心。她枪法很好,可以在有效射程里精确打中人头上的苹果,却差点在这一刻腿软跪下去。
往生咒猝然被打断,她心跳如擂鼓,心脏几乎要冲破肋骨的桎梏。
“少自作多情了。”裴雪听喘息着说。
像是密封的容器被打碎,空气疯狂地涌入。裴雪听的眉心滚烫,像是有人用一把小刀狠狠地在上面刻下伤痕,深入骨骼。无数个影子从河流里站起来,爬上石桥,盈盈笑着看向她。
每个影子都有一张纯真稚嫩的脸,还有因为窒息而变得青紫的脸色。
打生桩的桩子,必须得是活着的。
那些孩子在被水泥灌满口鼻,彻底失去呼吸的前一刻,都还是清醒着的。
“阿爹,阿娘,救救我!”
“我好害怕,我身上好痛啊村长爷爷……”
“我会听话的,求求阿爹不要让我去修桥!”
没有孩子的村庄里回荡着孩子的哭泣,或悲哀凄楚,或愤怒失望。他们哭着笑着爬上了桥,对着裴雪听露出别无二致的笑容,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姐姐,你也要过桥吗?那你要轻一点哦,毕竟你踩着我们的骨头,我们也是会痛的。”
方东青看着裴雪听站在桥头,忍不住喊道,“老大,来不及了,别犹豫了!”
行动科一向是以超度为第一选择,诛杀为第二。
即便知道桥里的怨魂都是无辜的孩子,化为厉鬼害人也并非他们本心,此刻也由不得裴雪听选了。
方东青有心上前去帮裴雪听,但她脚下还踩着往生阵,他不懂阵法,也不敢擅入,生怕裴雪听再遭反噬。
“老大!”方东青又喊了一声。
裴雪听抬起十指,结下往生印。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但只有她知道,她的手上仿佛坠了铅块。她的耳边时时刻刻回响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号,好似误入了鸡飞狗跳的儿科病房。每一个哭声都像是一只爪子,撕扯着她的心脏。
她看见了雨。
滂沱大雨。
衣衫不整的殷梅从屋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奋力地抓住一个男人的裤脚。男人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把她踢到了一边。他的身后,几个人抓着一对双胞胎往外走。
殷梅的十指深深抓进地面,发出不似人声的哭号。
裴雪听的喉头涌上一股滚烫的猩甜。
“太上敕令……”
“太上敕令——”
焦虑不安的方东青猛地回头,看向另一个声音的来源。
檀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低低地念诵着往生咒,应和着裴雪听的韵律。他仍然在发烧,脸上的艳色更浓,像是酌酒的牡丹。
檀真没有看方东青,也没有看殷平安。
他缓慢但笔直地朝裴雪听的背影走去,像是风中的一根孤竹。
太上敕令,渡汝孤魂;四方鬼魅,皆沾生恩。
檀真的手按上裴雪听的肩头,两个人的身上涌动着淡淡的金色光辉,像是阳光撕破阴霾,独独洒落在这他们身上。
风在颤动。
那些站在桥上的孩子在一瞬间露出凶狠的神色,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却在碰到往生阵的时候被弹得飞了出去。桥下的河水翻涌如愤怒的海潮,河水哗啦啦地拍着石桥,桥也止不住地震动着。
孩子尖细的叫声盖过了呼啸的风声,方东青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石桥上的每一块石头都在蠢蠢欲动,又像是恐惧着桥里的什么东西,想要奋力地挣扎着往外逃。金色的光芒像是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一个蕴含着怨气的角落,所到之处皆是檀香弥漫。
“砰”的一声,石桥猛地坍塌,暴露出其间累累的白骨。
雾散了。
殷家村用阳年阳月阳日生的孩子打生桩,用以巩固桥梁,跨过这条阻断他们与外界的河流。所有的怨怼、仇恨在此刻埋下种子,这是山神庙被怨气污染的开始。
殷梅以血肉魂魄为代价的诅咒点燃了伪神诞生的礼炮,这个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彻底沦陷为人间炼狱。
或许对她而言,这世间无处不是炼狱。
现在桥塌了,困囿其中的阴灵得到解脱,横亘了七十多年的血仇就此一刀两断。
裴雪听心头狠狠一坠,弓着身子吐出来一口淤血。檀真搭上她的肩膀为她减轻的压力只是杯水车薪,作为往生阵主,这么快一次性超度这么多怨魂,几乎把她抽干。
身后那人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帮她捋顺了那口堵在胸口的气息,语气听不出喜怒,“凶灵环伺还要行超度之法,你还真是……任性啊。”
裴雪听连回答他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
司南看着洒落指尖的阳光,抬头看向河对岸。
身材高挑得过分的红裙大美人鬼叫着跑过来,以介于“吾皇万岁万万岁”和狗吃屎之间的姿势扑倒在地。
地上躺着司南很熟悉的两个人,裴雪听和檀真。
成年男女之间以半搂半抱的姿势躺在一起,很难让人有任何“纯洁”的联想,没当场拍照都算是守住了道德的底线。然而不知为何,司南看见这一幕,只觉得他们是在安睡。
“那是谁?”
司南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地转过去看着裴雨颂。
裴雨颂也是上山搜救的人员之一,他当然没有搜救资格,但他是家属。雾散之后所有人都吃惊地发现自己踩在泥潭或者猫在树丛里,完全不在那条所谓的公路上。
只有裴雨颂一直跟着司南。
裴雨颂一手把裴雪听带大,说是如兄如父一点也不过分。司南对人类家长严厉苛刻的的管教方式有所耳闻,不禁有些瑟缩。
裴雨颂知道自家妹妹和一个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住在一起,还把对方当豌豆公主似的捧着么……要是知道的话不得把檀真团吧团吧塞行李箱里,拉到南海喂鲨鱼吗?
“怎么,你也不认识?”裴雨颂眯起眼睛,眼神有点危险,“那你先告诉我,搂着裴雪听的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应该是人……吧?”司南迟疑地说,从三千年前的青铜棺里挖出来的还能算是人吗?可他确实没有角和尾巴,也不怕阳光啊!
“别他妈聊了!”河对岸的方东青怒不可遏,“要死人了!要不然给你们抓两把瓜子,你们在这俩人的坟头上慢慢唠吧!”
裴雨颂揉了下脸,似乎被方东青的唾沫淋了一头一脸。
一群搜救队员用担架和绳索把昏迷的檀真和裴雪听运了过去,司南和方东青留下来处理后续保密工作。
裴雨颂冷着脸在裴雪听的颈部试探了一下动脉,确认还在跳动之后,嫌弃地用消毒湿巾擦了擦手。他纡尊降贵地扫了后头的檀真一眼,不屑地挪开了目光,更加确认了刚刚那一幕是个事故。
毕竟裴雪听从小就叛逆,看上去这么软绵绵的男人镇不住她。她身边所有会显露弱势的男性最后都沦为了她的儿子和小弟,比如司南和方东青。
不过这俩不是人。裴雨颂还是严谨地决定保留意见。
——
细长单薄的苹果皮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丝滑地从果肉上剥落,一点也没断。
裴雪听一睁眼,就看见一只戴着劳力士绿水鬼的手在削苹果,并且丧心病狂地把苹果切块插上牙签,送进了他自己的嘴里。
“要不是跟你一个妈,我现在就要问候你的母亲了。”裴雪听的意识回笼,瞪了床边的人一眼,“你非要在我床头削苹果吗?你怎么不挑午夜十二点再来削?”
“要不是跟你一个妈,谁要给飞机转高铁跑过来给你付医药费。”裴雨颂慢条斯理地说,“小崽子别得寸进尺。”
裴雪听跟她亲哥站在一起,只要不开口,谁都看不出这俩人用的是同一个基因组。裴雨颂有轻微的洁癖,不管什么情况都会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随时能出席典礼。
而裴雪听会在街头卫生条件可疑的小吃摊上买煎饼,头发随便伸手一抓就出门上班。
“你知道有个东西叫微信转账吗?”裴雪听有气无力地说。
“看在跟你共用过一个子宫的份上,我才来看看你的。”裴雨颂虚虚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别不知好歹。”
裴雪听偏过头翻了个白眼。
“你送到医院抢救了一晚,心跳、血压快把人家机器都整炸了,内脏还有不明原因出血。”
裴雨颂的指节在床头柜上的病历单上敲着,“我就奇了怪了裴雪听,你小时候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为人民群众奋不顾身的觉悟?我见过小白杨长歪的,可没见过歪脖子树长直溜的。陆吾给你下蛊了吧?”
仔细看的话,裴雨颂的眼睛里是有血丝的,衬衫也是皱的。但他神色淡定,人模人样的,完全看不出那天晚上在医院急诊科要崩溃的样子。
抢救那天晚上,医院保安盯了裴雨颂全程,生怕这人医闹。
裴雪听挣扎着要坐起来,把自己折腾得龇牙咧嘴的,“看不出来那是你眼拙,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拯救世界。”
裴雨颂冷眼看着她自己蹭着床头坐起来,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你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啃老吗?”
“低俗。”裴雪听唾弃道,伸手去薅他手上的苹果吃,又问,“其他人呢?”
裴雨颂转过头去,深呼吸三次才压住了怒火,“如果你问的是那个小白脸,他一出抢救室就被送进了ICU,然后被你们特调局的领导办理转院带走了。”
病房外,抱着保温饭盒的宋小明和司南面面相觑。
司南是来看裴雪听醒没醒的,殷家村的善后工作还需要收尾,信息科得和他们交接。宋小明是来送饭的,裴雨颂使唤起他来非常得心应手,这两天宋小明已经有种自己跳槽了的错觉。
宋小明小声说:“那天裴科的哥哥来的时候,我以为他是混黑社会的。”
司南更小声地回答:“瞎说什么呢?人家是霸道总裁。”
病房门被人“呼啦”一下从里面拉开,裴雪听按着手背上的针眼,低下眼睛扫视这保持着土拨鼠姿势的两人。
“裴科,你的饭。”宋小明把保温盒高举过头顶,跟献圣旨似的。
裴雪听一边拉上外套拉链,一手抄过饭盒,还抽空吩咐道,“司南去拿檀真的病历,等会儿发我手机上。宋小明跟我去一趟林家。”
姑苏林家,是现存的四大天师世家之一,以家族传承的“拘灵手”和低调谦逊的作风在天师中颇负盛名。
特调局成立之初曾经尝试收编这些家族,但大部分以失败告终。只有少部分家族表示愿意让家族子弟替特调局效力,林家就是其中之一。
裴雨颂能那么快地联系人打破殷庄对山路的封锁,也是借了林家的势。
林家现任家主林赫,如今已经一百来岁。
裴雪听跟着保姆的步伐,绕过花木葱茏的前庭,来到了温暖的玻璃花房。
银灰色毛发的老猫掀起一边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打着呼噜闭上了眼睛,享受着主人的抚摸。花房里都是些娇贵的兰花、海棠和蔷薇,簇拥着最中间休憩的那个人。
老人躺在摇椅里,身上盖着薄毯。他头发银白,饱受岁月雕凿的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
“裴科长,初次见面。”林赫低声说,“我最近身体不好,就不给您倒茶了,您自便吧。”
“您这是折煞我了。”裴雪听规规矩矩地说,在他面前坐下。
“我在分部借阅了此次事件的报告,裴科长年少英才,不知道此次造访有什么事?”
裴雪听斟酌了一下字句,缓缓开口,“您还记得林仪吗?”
林赫搭在摇椅上的手猛然收紧,睁开眼睛看着她,“你说……林仪?”
“他是您的弟弟吧?”裴雪听说,“我在殷家村山神庙遇见了他的魂魄,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这次来是送回他的骸骨,还有他留给您的一句话。”
裴雪听略去了具体的过程,只说林仪发现了打生桩的事,因而在山神庙遭殷贽毒手。至于他死相如何,被困三寸之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七十年又如何,她一概没提。
林赫沉默地听着,忽然说:“这是他建的玻璃花房。”
裴雪听反应过来,林赫说的“他”是林仪。
“他从小就是个贴心的孩子,同理心很强,路边遇到小猫小狗都想抱回家养。”林赫有些出神,“他生来八字就轻,出去一趟就要撞到不干净的东西,回来攥着我的袖子哭。”
林仪善良又胆怯,他是怎么鼓起勇气一个人上山的呢?
枪口抵着他的太阳穴的时候,他害怕吗?后悔吗?
“那年他从海外回来,修了这个玻璃花房。我喜欢养花,但总是养不好,他就在这里替我摆弄。”林赫低笑了一声,“送他去海外读书,却读成了一个花匠。倘若他能做一辈子花匠……也很好。”
林仪了无音讯后,玻璃花房就荒芜了下来。林赫疯了一样地寻找他的下落,直到某天,林仪的命灯熄灭。林赫反而平静下来了,他接手了花房,没有让任何一株林仪种下的花枯死。
裴雪听哑口无言。
“谢谢裴科长送他回家。”林赫看着裴雪听,说,“有什么我能帮裴小姐的吗?无论私事还是公事,林家予取予求。”
裴雪听犹豫了一下,说:“您知道‘大徵末代的祸国天师’或者说‘提灯天师’吗?”
林赫想了想,说:“林家有家藏典籍,我未曾翻阅。等我找人调查后再知会您。”
“多谢。”裴雪听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殷家的落败和林家有关系吗?”
殷家和林家的争端爆发在七十年前,当时特调局尚未成立,就算发生了什么,也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内。
裴雪听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她不信林赫毫无察觉,不信他什么都没做。林家的搜救队在殷庄徘徊多年,苦寻迷雾中的道路而不得。
他一定知道林仪就在那里,只是不得法门,无从进入。
林赫忽然笑了起来,他怀里的老猫跳到花房的天窗下,那里放着一个博古架,上头摆了个盒子。正午炽烈的阳光落在盒子上,晒得盒子的颜色都有些变质。
“你想问殷贽么?”林赫的眼中涌动着仇恨,他指着博古架道,“他就在那里。”
老猫一爪子掀翻了盒子,里头滚出来几根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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